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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172)

短暂的寂静后,谢骛清问:“有没有浴室?”

婴儿太小,他只能远观。谢骛清于三等船舱住了几日,没条件沐浴,到了港口码头,徒步到秘密交通站,除了伤腿消毒,周身没消毒清洗,不敢靠近自己的儿子。

莲房领他去了一间小浴房。

浴缸旁的金属架子上,搭着他于京中习惯穿的白衬衫和军裤。“小姐让准备的,怕将军来了,没衣裳换洗。”

沐浴后的谢骛清,于瓷白浴缸边沿坐了。

砖灰色烟灰缸旁,摆着飞艇香烟和一盒火柴。他撕开细长的银封条,打开香烟盒,轻在掌心敲出了一根细白的香烟。

他的西府海棠还记得,百花深处的多宝格隔断墙内,那个瓷碟里的香烟牌子。

得妻如此,此生何憾。

谢骛清抽到一半,把香烟斜摆在烟灰缸上,翻找出剃刀,把面颊刮干净。他对着镜子,以两手将额前的发向后理,露出一双眼眸。

莲房没留在卧房,将全部时间给了初次见面的父子。谢骛清趿拉着皮拖鞋,离开浴室,半靠在床头,看着从摇篮抱出来的小娃娃。

眼睛像他,丹凤眼。鼻子和嘴,像未未。

“你妈妈很想你,知不知道?”他低声对继清问。

“日后,要孝顺她,”他对儿子说了第二句,“照顾她。”

小人儿攥住他的手指头,攥得极紧。

素未蒙面的一大一小两人,沉浸在这种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里。谢骛清想象不到,未未如何生下这样大一个孩子。他俯身下来,亲了亲孩子的面颊,奶香渗入他的骨血。

战场残酷,他无法带一个孩童在身旁。

战区的人都选择将妻子和幼子送走。如若夫妻二人皆要上战场,则托付给友人、红区的老乡家寄养……有人自此再没见过亲生孩子,骨肉分离。与之相比,继清已是幸运,有能照料看护他的香港何家。

“等仗打完了,带你回贵州,”他轻声道,“去看家里人。”

自鸦片战争被割让给英国人后,香港人既不认同自己是大清子民,亦不认为自己是英国人,还是沿袭了广州的民俗文化。这几年来这里的人除了为避难,就是想赚钱糊口。

他趁继清睡了,离开公寓,独自踟躇在香港最繁华的皇后大道上。

此处黄包车夫喜好戴个大斗笠,着布褂子和及踝的长裤,三两聚在一处等生意。

英国人雇佣的印度兵吹着小号,正在街道正中游行。因香港气候炎热,印度兵们戴着头盔,上身军绿短袖,光着腿穿着高筒长靴,踩着白色小军鼓敲出来的步点,在军官英文的号令下,立正、整队。

民众围观一旁,谢骛清隐在人潮里,在一个石柱子下听人聊到关外,谈论关外战争。他在北伐前,长住广州,精通粤语,听得懂。他两手负在身后,听寻常的租界民众忧心内地,是否会像印度一样,彻底沦为殖民地,说到后头,竟开始争论是做英国殖民地好,还是被日本人占领更好。

戴着礼帽的年轻男人,现身石柱旁。

“舅舅。”吴怀瑾低声道。

“嗯。”谢骛清看着印度兵迈着正步,替英国人巡视中国土地。

吴怀瑾方才也在,深知谢骛清为民众言论而心情低沉,陪着舅舅,站在石柱旁。

“在欧洲曾有人类动物园,”谢骛清低声说,“他们侵略土地,带走当地土著人,像动物一样圈养起来,被人赏看。失去土地和家园,下场只有一个,没有好坏分别。”

他转过身,看到脸上有着一道旧伤疤的外甥。

吴怀瑾自幼崇拜舅舅,被谢骛清仔细看,脸一热,笑着道:“母亲说,这条伤疤来的好。不然和舅舅过去太像了,分不清。”

舅甥二人久别重逢,立在石柱旁,交流着上海到香港、汕头和青溪的秘密通道。说到后头,吴怀瑾从洋装内口袋掏出了一个色泽青碧的翡翠狮钮印章:“先前缴获来的,刻了妹妹的名字。有机会,替我送给她。”

吴怀瑾补充道:“只见过一回,却将她吓哭了,心里过意不去。”

谢骛清接到手里。难得这孩子讨好谁。

十日后,谢骛清悄然离港。

他照旧粗布短褂和布裤子,自香港仔离港。这是香港几大港口之一,走帆船和渔船,谢骛清乘的渔船离港前,港口飘着细雨。

上百艘扬着帆的木船停靠在岸边,他隔着白帆,远望码头。飘扬在风里的异邦国旗,格外刺目。

***

从何二府重新有了烟火气,何未一改过去深入简出的习性,常出入六国饭店和社交场。

她一回来,北平办事处有了主心骨。

何未该花钱花钱,该疏通疏通,很快将胡盛秋从牢里赎了出来。但因为有航运和红区私通的传闻,许多先前的骨干都辞职走了,缺能用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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