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婶婶顿了两秒,显被吓了一跳,没想到楼下有人接。
“晓得了,你们说。”楼上收了线。
线路上,仅剩了她。
她两手握着听筒,想到他在电话线另一端,竟像回到过去。
心像复苏了一般,轻轻跳着,为了他。
“怎么不说话?”她柔声问。
“我在想,”他说,“确实太久不见了,今日险些认不出。”
她不禁笑。
“是不是在笑?”他声音里也带着笑。
她轻“嗯”了声。
虽谢骛清的语气轻松,但她能辨出他音色里的疲惫:“刚到天津累不累?”
那边,话筒里出现了熟悉的布料摩擦话筒的动静,她每次都想问,谢骛清是打电话习惯时不时换手握听筒,还是喜欢用脸夹着听筒,然而去点烟。
她暂且只想到这两个动作,能让衬衫衣料擦到听筒。
她仔细听,隐隐还有他的呼吸,时轻时重,像微醺着。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酒局后。
“未未。”他低声叫她。
她心软乎着,将头靠在淡金色的墙纸上:“嗯。”
像回到初相识,猜他在哪,身边是谁,正在做什么,明日会不会见。
***
在小院子的厢房里,谢骛清确实在抽烟,但不大能品出烟草的味道了,断腿的麻药药力已过,断骨的痛被无限放大。
他有经验,伤在初夜最难熬。
谢骛清靠在沙发的椅背上,夏日炎炎,本就热,再加上骨痛,衬衫后背已被汗浸湿了。
“怎么又不说话了?”听筒里的女孩子声音问。
一点点红星火在他指缝里,他声音低哑道:“喝得多了些。”
透过敞开的玻璃窗,知了闹个不休,赌场闹得厉害。此处赌坊人杂,三教九流,隔着一个小院子,像在眼前闹着。
谢家老宅已被二姐卖掉。乱世里,三五年就是一代人。
他身上的军装式样早就过时,那个反清反袁的时代早早过去,北伐也成了过去。他像个不合时宜的存在,活到了今天。
麻药和痛感让他竟在这一秒不知今夕何夕,一恍惚就到了这里。
似乎,还在十几岁初到天津卫那年,他还没去保定,没读军校。谢家还在,家门荣耀。
第42章 古都夏日长(3)
何未等了许久,不见听筒那边的谢骛清说话。
“你那边挺热闹的?”她试探着问,“刚回来……顾着自己身体,应酬是没有头的。”
他在电话里笑了,柔声说:“好。”
“我还有电话。”他又道。
“我还有句话。”她连忙说。
万幸,没有断线。
她轻声道:“你在天津,该住在我九叔家,这里最安全。”
何未握着听筒,等他的答复。
“不麻烦九先生了,”他低声道,“不说了。”
“嗯。”
在嘟、嘟、嘟的断线音里,她靠着墙壁坐着。
从见面就感觉到的疏远,在方才的回答里更突显出来,她总觉得谢骛清在克制、压抑着什么。
隔日清晨,婶婶突然阵痛来袭。
她一边痛,一边兴奋地握着九爷的手腕子,那一边皱眉,一边哎呦呦,一边笑的样子,真是看得何知卿心跳都要停了。
从白天到深夜,再到天露白。一阵啼哭带来了何九家第一个孩子,九爷数日未深眠,脸都熬白了,人家要抱孩子给他看,他没顾得上,推着轮椅轮子自己往产房去了。
孩子可以再生,九爷的杜小宛只有一个。
何知卿一见到躺在那儿喝牛奶的婶婶,心落回了胸膛。
他眼眶湿着,望着虽虚弱,却满面喜色的杜小宛:“我这一夜啊,没了十年寿命……”
婶婶笑着看他:“大忠大义的人来过,老天会护佑我们的。”
婶婶指的是谢骛清。何未听着心里高兴。
全家人被如此一折腾,全都睡了个足,她睡到中午起床,被告知,前厅有客人等着。
在天津能有什么客人找她?
“有个人,你见过。”小婶婶轻声道。
好似谢骛清一回来,旧人就纷沓登场了。
她进了前厅,见到今日来客。其中一个面善的长方脸白须老人对何未微微而笑,她回忆起这张脸这个人数年前确实见过,曾因皇帝被赶出的紫禁城的事,他来这里见过谢骛清。
自逊清皇帝到天津卫的日租界定居,他们这些遗老遗少跟来了不少,因依附日本人,不少人做了日本装束,这位逊清朝廷的老官员就是,穿着和服,梳着油光光的两撇短发,不伦不类,滑稽可笑。那个日本人穿着英式西服,和同样身着西装的法领事及翻译一起,几人并肩坐着,倒像是租界百货大楼展示窗里的一排人偶。
他们来,是为了何未参股的盐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