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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121)

千古留名的名妓,翻遍史书没几人。

余下的,都是在市井夜色里无名姓的苍生之一。

三人聊到深夜,拥在一张床上睡了。

清晨。

何未见她们睡得熟,轻手轻脚下床,隔着锦被摸了摸婶婶的肚子,悄声说:“快出来吧,你爸妈等着见你呢。”

她去盥洗,刷个牙的功夫,已额头出汗了。

八月的天津,真是热。

天刚亮,她见客房里扣青搂斯年睡得香,没叫醒她们,独自去热了杯牛奶,踩着竹青色棉布拖鞋下了楼。

暑热难耐。她解开领口布纽绊,打着一把小摺扇,轻扇着风,往前厅去。

拖鞋踩在金棕色地毯里,没一点点声响。

人刚走到前厅门外,脚步突然停下,定在原地。

管家的声音在说:“客人早到了。不让叫你,就干坐在这儿等着。”

前厅站满了人,也坐满了人。

到处都是人,却像只有那一个男人有着真实的面容。

那个在记忆里存在许久,久到几乎真实面容都模糊了的男人坐在右手第一个客座椅子里,没着戎装……白色的立领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额前的短发被特意向后拢过,拢到后边去,露出的眉眼没有太大变化,目光更沉了。仍是清瘦。

他一只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靠坐在那儿,像如此坐了几个小时,一动不动。

两人对视着。

坐在那里的男人轻声说:“何二小姐,久违了。”

眼泪掉得毫无征兆,落在了牛奶杯里。

她喉咙哽住,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说不出那句:谢将军,别来无恙……

“今日不方便起身,”他说,“抱歉。”

她摇摇头,含着泪的一双眼望住他:“这里不讲礼数,就这样……坐着就好……”

她端着的牛奶明明烫得很,可却无知觉一样,紧握着玻璃杯。

“主人来了就好,”一个深灰西装加身的男人立身而起,笑着道,“谢先生初到天津卫,说此处有位故友,让我们送他来见一面。”

她认出这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郑渡。

“你们说两句,我出去了。”郑渡像不认识她,礼貌说。

前厅众人鱼贯而出。

没了外人,此处静得像没有人。

“难得见你穿夏装。”谢骛清轻声说,先打破沉寂。

多年后,两人单独面对面,第一句……竟是这个。

不过也对,过去见都在寒冬腊月。确实难得。

身后,林骁为他们关上推拉门。

“怎么?不认识了?”他微笑着问。

她心一窝窝疼着,挪动脚步,到他跟前。

何未将玻璃杯放到当中的小方桌上,挨着他坐下。

“你……”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声问,“这几年在哪里?”

这几年她了解到许多人被关在陆军监牢,或是被秘密扣押,猜想他也是如此。

“在杭州。”他轻声回答。

“现在算自由了吗?”她看向他的腿,“为什么不方便起来?腿伤了?”

“风湿,”他以惯有的语气笑着问,“是不是没想到?一个南方人竟受不了阴雨天气,得了风湿。”

何未难过地望着他。贵州多雨水,他在那里长大,该比寻常人更习惯湿气。若真是风湿的话,这几年该是住在了多不好的地方。

“不是不能走,只是医嘱在,”他安慰她,“不好多走。”

他受伤,却还要安慰自己。

“少将军从十七岁上马征战,”她柔声说,“趁着养病,正好休息休息。”

谢骛清被引得笑了:“在二小姐心里,骛清竟还能被叫一声少将军。”

他已三十有五,人生过了大半。

……

刚被压下去的泪意,再次往上涌。

她握着木摺扇,眼睛完全红了。

谢骛清微笑着,移开视线,去看她攥着的那把叠起的白壇木摺扇,看扇尾的青穗子,顺着去看她的手指关节,她的手腕……

“我们……”她将左手伸到他眼前,“见面后,手都没握过。”

谢骛清静住,然后沉默着,紧握住了她的手。

时隔多年,他们再碰到彼此的身体,哪怕只是最礼貌的握手,都让人无法承受。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因被锢得太紧,有些胀痛……但还是对他笑着。

前厅门被拉开。管家进来,悄悄提醒他们,有外客来了。

最近几日因婶婶要生产了,在天津租界里住着的老人们全都时不时来转一下,管家跟九爷时间长,看得出谢骛清不好见外客,先将客人们引去了茶室,过才来提醒他们。

林骁跟着进来,看似也要催他走,不忍心。

谢骛清没动。

他看着她,笑着问:“上一回来,在地下室里翻过一本旧书。能不能替我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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