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836)
铃铛握着拳头轻轻咳嗽两声,提醒他。
“杨郎官,您忘了,去岁奴婢去了一趟范阳城,看的清清楚楚。这些事儿,圣人早知道了!”
“——那每次我跟他说!”
杨钊脱口而出,立时恍然大悟。
老皇帝不过是装糊涂,挑着旁人跳三尺高,好向安禄山施恩罢了!
在皇帝眼里,他杨钊怕不是个傻子!
他顿时又羞恼又后怕,袖子一甩,匆匆下山回长安官署应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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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带着女儿,杜甫一路上停下两次买饭喝水,甚至在茶摊儿要了糖葫芦。
晴娘整日兴高采烈,一声累都不曾喊过,反而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华清宫和太子府的奇闻趣事。一天下来,与其说是杜甫哄着女儿走长途,倒不如说是女儿带着他游山玩水。
到家时天已擦黑,进了村晴娘越走越快,没注意土路两边空空荡荡,往日哞哞叫的水牛、赤足追跑的孩童,还有从田里回来的男丁全都不见。
她牵着杜甫的衣角忙忙催促。
“阿耶快些!今日暖和,葫芦上的糖霜要化完了,待会儿弟弟只吃到山楂,定要哭闹的!”
提起小儿子,杜甫脸色沉了沉。
可他没来得及说出嘱咐,晴娘已经举着糖葫芦小跑起来,厚实的大氅甩到杜甫脖子上,她狸猫似的轻灵,三两步跳进杜家院子。
——院墙不过是茅草和着灰泥抹的矮墙,回回下雨就塌,回回重抹,晴娘见惯世间顶尖儿的富贵,却从来不怕被家里的污糟弄脏衣裳。
“阿弟!”
晴娘尖叫,可是活泼的弟弟并没有迎出来,她嘀咕着抬脚进了屋。杜甫正感慨女儿懂事,忽然听见哇地一声哭叫。
他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屋里的惨况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子衿整个消瘦的上半身从榻头栽倒下来,被子裹住腰肢以下,惨白干瘪的上半身昭示着她生病的真正原因:饥饿。
至于两岁多的小儿子,蜷在米缸前头,胖大的脑袋贴着缸壁,对晴娘的呼喊摇晃没有任何反应。
糖葫芦掉在晴娘脚边。
“阿耶——”
她失声叫出来。
杜甫下意识冲到儿女身边,颤颤抬手触儿子的鼻息,随即失神的向后坐地。
砰!
失去杜甫的扶持,儿子的胖头砸在米缸上,发出钝响。晴娘抓住弟弟的手,被冰冷的触感吓到,猛然一甩,然后又紧紧抱回来。
“晴娘,你终于回来了。”
子衿虚弱地探头望向父女俩,晴娘看看她,再看怀里的弟弟,大哭着抱起弟弟凑到阿娘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阿娘!八月我不是带了一根簪子回来吗?你说卖了那簪子够买半年的米啊!”
子衿面色青白,抚着女儿身上华贵的锦缎,虚弱地解释。
“那钱给阿娘治病,买了两次牛乳,你在深宫里不知道,今年米价昂贵,牛乳更是天价。什么金子银子,都做不得数了。”
她凝视着儿子宁和闭眼仿佛睡着的样子,闭了闭眼,还是哭不出来。
晴娘抱着弟弟哇哇大哭,好一会儿才觉得今天家里这样奇怪。
她眨巴着眼往外看,黢黑的夜色里仿佛藏着鬼怪,这个从她出生起就居住的村庄变得陌生又冷漠。
她去给大宁郡主伴读也不过就三个月而已,为什么家里天旋地转,什么都变了?晴娘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贴近阿娘死死抱着她的脖子。
“村里怎的,没人生火做饭?阿耶,出了什么事啊?”
“饿死好些人,剩的进城讨饭去了。”
杜甫喃喃摇头。
“接你回来,本想拿首饰再当一回。都是阿耶没用!都怪阿耶!”
他痛哭哀嚎,攥起拳头锤打头顶。
子衿枯焦乌黑的嘴唇气若游丝,可她艰难地咽下口水,尽力劝慰夫君。
“子美,咱们家幸亏有你做官,不用纳粮缴税,不用出工服役,不然,不然哪里熬的到晴娘回来?”
晴娘抱着弟弟轻轻摇晃,仿佛他只是睡熟了,声音哽咽地抹着眼泪。
“表姐说天下丰收,秋禾堆积成山,吃不掉的酿成美酒,所以今年宫里又出了新的酒方子。阿耶,他们骗人!骗人!我但凡知道家里这样,我早就回来了!弟弟呀!弟弟呀!”
晴娘哭的声噎气短,搂着弟弟,疯狂的扯下头上簪环,胸前领扣。
那些金的玉的,质地坚硬,宝光璀璨,纵然是被甩的满地乱滚,也难掩丽色,就算再过十年百年,也不会消散,可是人的性命却能在日夕之间灰飞烟灭!
“阿耶!我不要回去陪表姐!我不要做伴读!咱们生生死死在一处,好端端的人,做什么与骗子攀亲戚?!弟弟一定想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