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679)
上元夜,李林甫报了病,不进宫陪圣人守岁,又不回家,只在裴家镇守,这份儿情谊琴熏领的坦然。
李林甫锦衣轻裘,裹得两肩暖暖和和,笼着手坐在屋里,隔着窗子瞧她。
外头光亮,廊子里黑,琴熏披挂沉甸甸的泥金披帛,梳着硕大如牡丹花苞的发髻,整个人轮廓高大宽厚,简直虎背熊腰。
“唉……”
李林甫叹气,圣人那以肥硕为上品的审美他实在不懂,偏琴熏是个最爱追赶时髦的女人,明明有一捻少女似的纤腰,硬要遮掩了去。
其实只要剥掉外头那层宽大垂坠的外裳,看里头小衫长裙,绝想不到她已经五十四岁,搁在别人家当端坐堂上,得人尊称一句‘老祖宗’了。
“发愁吃什么?”
琴熏转过头,洁白细长的手指微屈,隔空点了点他,语气很是心疼。
“瞧你瘦的,那糟过的豆腐皮儿和笋衣嫌没味道,第二顿就吃不下了。还能怎么清淡呢?大冬天的,要不是纳贡,咱们北方连这个也吃不上。”
李林甫咂嘴。
“宫里头的腻了,家里厨子也不成,以为你这儿强些。”
琴熏把金钗插回发髻上,哼了声。
“我凭什么强些?我这儿的厨子强过相爷府,相爷还算一人之下么?”
她赌了气,眼前人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抬起来。
一双波光粼粼的妙目,斯文、清雅,身在高位多年仍无丝毫摄人气魄,还和当初屈居东宫时一样,满怀寂寥。
唯一的变化是,李林甫的头发不再全然漆黑,两鬓夹杂丝丝白发,被那金灿灿的三梁进贤冠笼住,犹如玉石造像白璧微瑕。
“一人之下?”
李林甫在笑,但笑意像冰雪微融,面儿上汪出来的那点水光,太稀薄。
“太子奸猾,躲在幕后数年,把贵妃、韦坚,皇甫惟明和王忠嗣,全连成一线,独我是那瓮中之鳖。哼,当初便拿废太子那点把柄咬着我不能阻止立储,这几年越发无耻,尽贴着圣人内闱做文章,他也不怕千古之下被人鄙夷,好端端的储君做成佞臣!”
“人家问你吃饭的事儿呢,这会子不吃,晚上又嚷肚子疼。”
李林甫骂李玙有小半年了,每每提起来,恨得咬牙切齿,琴熏懒怠听车轱辘话,只撇嘴不搭腔。
李林甫顿时有些落寞。
早十年他就看出琴熏和惠妃白白投生权贵之家,更白白养在宫里,姐妹俩都稚拙。别人近朱者赤,她们俩近墨也白,几十年下来,还是拎不清。林栖就不同,哪怕运势跌到底,她也能翻出新章。
琴熏从来不问他默默无语时琢磨什么,只管按兴头安排。
“今儿我想了个新主意,待会儿你尝尝。”
两人对坐饮酒,等满月迟迟爬上中天,又大又圆又亮,低低的挂着,仿佛触手可及。
便有个妙龄美貌的侍女提着大漆提篮走来铺排。
她双手捧出一个硕大的巩县三彩六边祥云造型大盘,底色赤黄,每个云头里绘一朵琉璃绿点胭脂的六角冰花,底下三足鼎立。
李林甫挑剔,寻常吃饭,一件摆器也要清贵,看见这个盘子,先就满意。
琴熏从美人榻上撑起身子,长发迤逦,从肩头滑下去,蹭着李林甫的胸口,痒痒的,撩得他伸手要酒盅酒壶。
“哥奴……”
琴熏眼波流转,忽然拽他胳膊,拽得他囫囵笑。
“等我死了,你别学圣人没出息,尽找面孔像我的女人。”
“叫人知道我惦记你不好么?”
李林甫的性子端凝,一年中难有一次陪她说酸话。
可是琴熏摇头,借着窗外水银样薄而细碎闪亮的月光,郑重其事道,“你难伺候,比圣人还难,换一个,伺候不到你心坎儿里。”
她低头看他,手指从他摘了金冠的散发里插进去,轻抚温热的头皮,李林甫半闭着眼,握住她纤细的手指含在嘴里。
那侍女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再打开提篮第二层,端出只还温热的陶罐,掀开,用筷子依次夹出嫩藕梢子、鹌鹑蛋、海带结、拇指大的小蘑菇、豆腐泡,拼着花儿往盘子里摆。
“诶?好香。”
李林甫纳罕,“这味道……”
他咽了口唾沫,提起筷子尝鲜,果然奇香扑鼻,口味还清淡,有些许麻油,但不油腻。
琴熏懒懒地坐直理头发,眼神恋恋贴在李林甫脸上。
“怎么做的?”
他开了胃口,侍女忙不迭从提篮里端白粥出来奉上,跟着还有一碟红椒丝热炒的甜豆,红绿两色搭配,看着清爽至极。
可是李林甫不动筷子,只管吃大盘里的素菜。
“你吃完再说。”
琴熏卖关子,替他慢慢顺毛,直到束好用鲜红的发带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