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527)
“……”
高力士盯着她,抬手分开拉扯不已的长生和五儿,点头赞叹。
“杜娘子好静气。”
“郎官有所不知。”
杜若沉静地在他对面坐下,身姿极为优美,摇手令所有人都退下,五儿等见高力士不反对,便也默默跟着长生出去。
“老夫人自从多年前被人活生生夺走小儿子,便患上了心痛之症,每到夜半时分便会绞痛不已,轻则辗转难眠,重则翻肠倒肚剧烈呕吐,无一日可得安寝。数十年来,遍访名医亦未能医治,直到一个游方和尚说了道妙方。”
“什么?”
高力士骤然惊问。
——明亮的灯光映照在他苍白而震惊的脸上,那张脸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十分年轻。
相比之下,麦氏就憔悴太多了,不似他的母亲,倒似祖母。
“和尚说心痛之人是因为有惦念,要想不痛,唯有忘记舍弃,不再惦念。”
高力士胸口剧烈起伏,右手咣当一声撞翻了座椅旁边高案上的香炉。
“阿娘不愿意见某?!”
“怎么会?”
杜若摇头,柔婉的脸上露出一抹同情宽慰的笑容。
“倘若郎官在宫中藉藉无名,生死不知,老夫人大约长久失望之下是会放弃的。可是郎官名声赫赫,莫说官场之中,就连黎民百姓亦如雷贯耳。老夫人虽然远在岭南,时不时能听到郎官的消息,又要怎样舍弃呢?”
高力士久久瞪着杜若,呼吸气促,半晌终于垂下泛白的头,嘶哑道,“阿娘她……身子还好吗?”
他五十出头,杜若才不到十七岁,可是两人此刻却仿佛颠倒了年龄与阅历。
高力士直挺挺坐着,期盼地向前伸着头,眼眶里还含着通红的热泪,把长久的担忧恐惧袒露在杜若跟前。
“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了这么多年折磨,勉强挨下来,就是为了再见郎官。”
杜若轻轻出了口气,艰涩地叹息。
“人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妾以为,为之计划安排,尚且出于理性。如老夫人这般念念不忘,不惜损伤身体,却又于郎官完全无用,才是纯然出自内心的亲恩啊。”
高力士闻言青筋紫胀,直勾勾盯着杜若,半晌终于忍不住抱头嚎啕。
“某离开阿娘身边时,才九岁!才九岁!”
杜若伸手抚在他的头顶摩挲,像安抚一条好不容易寻回主人的老狗。
“此番接老夫人来京前,王爷亦不知道内里有这番曲折,待长生到了岭南,从郎官的大哥哥处得知后,便十分的踌躇。万一老夫人经不起舟车劳顿,或是与郎官相见时太过激动欢喜,心痛发作,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明角灯雀跃燃烧,墙上的光影随之微微晃动。
高力士哽咽。
“……是,断断不能贸然相见!”
他顿一顿,忽然猛地站起,迟疑道,“阿娘会不会已经不认得某了……”
杜若听着也觉凄凉。
然而朝廷定例,有谋反的边将,子嗣中总会掳走几个,儿郎入宫侍奉,女郎没入教坊。冯家其实还算幸运,冯君衡并非真正谋反,乃是被诬陷,一俟平反后,则天皇后便饶恕了麦氏前两个儿子,唯有冯元一已经净身,无可挽回。
“母子连心,郎官莫做无谓忧虑,且先稍坐。夜半时分相见,恐怕老夫人承受不住,不如明晨再见。再者,妾请法师们来,亦是为郎官母子求一份功德。”
耳畔诵经声余缕不绝。
高力士勉强坐下,不安地在椅子上挪来挪去。
杜若抬手泼掉冷汤,再倒一碗奉上,高力士满腹心事,看都没看接过胡乱饮尽,才反应过来,狐疑地咂着嘴回味。
“——嗯,这是什么?入口生津,清凉回甘,好香甜。”
“郎官口舌好灵便。”
杜若笑着再盛一碗转身呈上。
“妾从前听人说,岭南夏季湿热,冬日干燥,易生口疮,或是喉咙肿痛。所以当地人喜爱用金银花、鸡蛋花、黄芪、夏枯草、甘草、桑叶等等煎煮汤药。此番接老夫人来京,妾便存了些小心思,叫他们在当地多多采办药材。老夫人见了,还指点他们额外买了些蒲公英、板蓝根、珍珠等等。今日煮的这一瓮叫做四季凉,早上王爷喝了也说好,能明目清神。郎官放心,妾已按方子包了些许,待郎官回宫时带上。”
凉茶有镇定效果,高力士喝了两口,惊觉在个小小娘子跟前失态,实在可笑,不过他久经宦海,脸面二字,揭了便是,就手将脸一抹,立时便调开了话题。
“多谢杜娘子美意。人说物离乡贵,这些东西,某幼时见开药房的大善人一缸一缸煮了搁在路边,任由轿夫、仆妇随意饮用。如今某手中虽有些权势,却要沾三郎的光才能吃到一口家乡味道。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