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460)
裴五郎眨了眨眼。
从收到杜若的手书,询问是否愿意与杨氏相亲事那日起,他便知道杨家必有此问,当下不慌不忙放下酒杯。
“舍妹与杜娘子曾同在韦家族学读书,彼时某这摊营生,学中诸位小娘子也都觉得稀奇,还曾趁着春游,结伴到某的铺子里看骆驼,那日某怕唐突了诸位小娘子,将学徒、仆役都遣开,只留两个武婢在跟前伺候。”
杨四郎听了噗嗤一笑,望着屏障那头。
“哈哈,这种无聊的玩意儿恐怕是杜娘子领头罢?”
杜若和子佩相视而笑,杜若便道,“四哥难得出来一趟,问正经事吧!”
裴五郎听出杜若与杨四郎相熟亲昵,毫不避讳,联想到她如今执掌忠王府的宠妾身份,大感诧异,又失望杨娘子不曾出声,不知道是不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忙沉声续下去。
“世家子的出路无非那么几条:最有出息的自然是如杨兄这般,读书进学,出仕做官;次者尚主联姻;再次者照管家务。某不喜读书,亦不愿困在衙门里头办公务。至于联姻……某家兄弟、堂兄弟,尚主者已有五人,本朝公主多跋扈,过得也不甚欢喜。所以某才琢磨出这么条出路。好处呢,游历天下,增广见闻,再者,家里允某单门立户,不必困在宅中,手头有现成银钱,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大宅院也好,珍奇古玩也好,真想要,咬咬牙也就买了。坏处自然也是有的,仕宦人家有仕宦人家的交际,某头上没有顶戴,做某的夫人,有些场合便去不得。譬如今日坐在这昙华楼吃酒,倘若没有王妃坐镇,某便有疑虑,怕惹出祸来。”
这番剖白十分诚恳,子佩听了,面上怔怔的若有所思,眼睛盯在祥云纹透纱的屏风上,似要看清裴五郎的面目。
杨四郎模棱两可。
“啊……这么听下来,裴兄好似对族中事务不大关心,与亲眷们的关系也生疏吧?其实裴兄所言不差,人生在世,不做官,也不至于就过不下去。不过太过于任性的话,需知人有旦夕祸福,身后没有家族扶持,遇到事儿容易翻车。杨家的情形,想来裴兄也有所耳闻。舍妹是二嫁之身,家中长辈对她头桩婚事便不大衬意,如今……多的也都丢开手了。倘若裴兄亦是如此,某却担心的很哪。”
杨氏的亲兄弟杨洄尚了惠妃所出的咸宜公主,如今咸宜的同母兄长寿王李瑁正是储位的极强备选,此节京中议论纷纷,纵然裴五郎才从拂林国长途跋涉回来,还是听到了许多细节丰富的传闻。
裴五郎不意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略一思忖,点头。
“杨兄顾虑有理,某未能担当裴家门楣,在父兄跟前确实说话底气略弱。不过……杨兄别笑话某言辞粗俗,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朝中做官亦要讲究时运、机会。局势瞬息万变,有时候钱,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再者,官与商,并非犄角对立,为官之人,亦有私下拿本钱入股某的铺子,博个收益,好作应急,不然朝廷给的那点俸禄,可怎么撑得起场面呢?”
杨四郎奇道,“还有这等事?是谁家与你入股?”
裴五郎微微一笑。
“杨兄还在念书,不懂这里头弯弯绕绕。人家交托本钱于某,既是信任某能赚钱,亦是信任某能守诺,因此说不得是谁。”
他的姿态不卑不亢,子佩听得轻笑,隐隐有些赞赏之意。
“某虽是个不入流的商贾,却并非短视之人。族人若有所需,在不影响自家的前提下,某愿意鼎力相助,既是情分,也是往后的助力。”
“嗯,也是,和而不同,君子之道。”
杨四郎点点头,分明不太满意,没再问旁的,低头自斟自饮,也不与客人酬让,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子佩不明所以,慌张地望向杜若,见她轻微地摇了摇头,便紧紧闭着嘴不吭声。
裴五郎发表了一场声情并茂的演说,却并未换来预期中的赞同,不免有些懊恼,再看屏障那边三个凝然端坐的仕女身影,不知哪个是杨氏,另外两个可是她的姐妹亲眷。
尤其是,三人为何都一声不吭?
他想今日来都来了,索性把话说透,毕竟就算有裴家的帽子抬着,他这近乎于破门而出的身份,想娶杨家嫡女,机会也并非日日都有。
他再次言辞恳切地拱手向着杨四郎陈情。
“杨兄处事周到,有什么疑问只管直白相告,某绝不藏私。”
话说到这个地步,婚事成与不成,分明全在杨家的态度。
杨四郎起身踱到窗前,外头便是万顷碧波荡漾的曲江池,正午强光直直打在他身上,把他白皙的皮肤照得几乎透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