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8)
辛扇无精打采地揪着乱发:“早知道他选你做徒弟,我就不答应了。”
辛家人胆色都不错,辛衡阮岑当仁不让,俩孩子后来居上,好似撞鬼就是芝麻绿豆点事,肩并肩打量起“琴”来。
琴为伏羲式,桐木琴面,玉徽,紫檀木制岳山、龙龈,髹漆灰胎覆鹿角霜,面上梅花断增古韵三分。琴底取梓木而成,铭文曰:“太清无息,惟尔怡予。辟烛离居,抒我幽绪。”[4]若这琴摆在南方的行家面前,他们必要赞叹老半天。换作从没出过村子的两个孩子,一行琴铭尚只认识太、清、无、尔、我几个字,自然没法意会得见至宝的欣喜。
素心还病着,没多久辛扇就把她哄进了屋里,自己去书房和满桌竹简抗争。
在这事上,兄妹俩是决意在爹娘前做两只闷葫芦了。
——
那鬼倒真心想收个徒弟。
素心刚入梦就置身于那处庭院,琴中鬼心不在焉地拨弄琴弦,上趟他将琴头置膝上奏乐,这回正儿八经变了张琴桌出来,姿势摆好,还挺仙风道骨。
他眼珠动也不动直盯月门,见她来了刷一下扭开头,装模作样弹起曲子。
辛素心待他一曲弹毕才吭声。
琴鬼对此满意非常:“耐性还行……唔,你听到什么了?随便说说就成。”
素心自不会把随便二字当真,斟酌番才道:“我听见了水声,起时流得舒缓,后头……越来越急,好像江水撞岸起浪一样。”
“本也没指望你能说得多好。”他挑剔地嘀咕,“我再弹一首,你仔细听着,我等会再问。”
琴鬼刻意刁难,连问三首才肯罢休。
“你这小姑娘,做我徒弟还说得过去,不过和我当年相比还差得远。”他自顾自道,“我名娄昙,师从晏朝琴师娄襄,今后就是你师父。”
这鬼在地里憋久了,和人处不来。端看这口气,好似别人觍脸求他做自己师父,而不是他托人四处物色徒弟。
素心被他理所当然的态度噎了下:“……你不问我愿不愿学?”
这鬼阴森森地笑笑,小痣随眼尾一并上扬:“你已收了辟烛琴,自然没有心不甘情不愿的道理。”
素心想,做他徒弟大概也就是“小丫头”和“小姑娘”的差别。
她学他挽袖焚香,跟着一起朝娄襄寒酸得可怜的衣冠冢磕了响头。
于是辛家小姑娘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师父和一个师祖。
一连几夜,娄昙不教其他,只顾先弹一曲再询问她曲意。听来颇为无趣,但也绝非毫无成效。那张琴就被素心放在床边,爹娘一无所觉,她白日读书夜里学琴,日子便不咸不淡地过去。
北方秋日比南边短,坚实的土方经秋雨洗涤,就要顶上冬日凛冽的寒风,别于南地钻骨头的阴冷,这风倒像个拿斧头劈来的粗犷大汉。
梦中依旧春意满园,蔷薇怒放。
初冬时,辛素心总算摸着了琴。娄昙的教法是照样画葫芦,先从斫琴选材讲起,再是琴的构造与装配。素心不大明白那些凹处为什么要起凤颈、玉女腰这类雅致的名字,琴徽为何有十三个,娄昙对此如数家珍,谈起琴比她爹爹讲经还老道。
前人的记忆浸润着七根五尺长的弦,弦本身也成了记忆,像沉香熏的绸缎,一旦淡去再由后人熏染,年复一年,也自留几许暗香。
娄昙的记忆只有两尺长。
他运气不好,生在大晏大厦将倾的最末十几年;他运气却也好到天妒人怨,在贫苦人家宁肯把男婴卖到勾栏的年代遇上了还未入宫的琴师娄襄。
娄襄是手把手教他学琴的。晏末宫内盛行糜曼小调,琴音也带着脂粉气,独娄襄不认命,境况一日不如一日。
娄昙将他不认命的倔脾气学了十成,死到临头也没向北狄万俟族屈服一次。
雨后的泥路不大好走,他师父套着洗白的青长衫牵着他穿过竹林,整个人也像根精瘦精瘦的青竹。
“琴者,所以感天地以致和也。是故琴之形无不合于阴阳,琴之音无不属中和之声。”(3)
“……你问我这琴面十三徽有何寓意,乃象征月数,亦附和阴阳始意。”
天光云影徘徊,竹风鳞波相戏,都是有迹可循的,娄昙想这阴阳就是充盈天地的“气”,抬手乱抓一通,娄襄哈哈大笑:“错了、错了,阴阳可不是你想象的东西,等你大些或许就明白了。”
师父有很多话娄昙参不透,他怕参透就把师父给忘了。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5]这是能通天地的琴。”
“凡夫俗子不以花草果木为食,便沾得满身烟火气;我们这些人哪,还要再低个档次,琴师就琴师,偏要冠上御用之名,奏乐有违本心,还不如不开化的阿猫阿狗。我不指望你能做这个‘至人’,普天下也没人能做,我只要你对得起你的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