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鬼(30)
辟烛不欲坏小徒兴致,提笔写了来年心愿叠折好贴上,娄昙也无比庄重地书罢,好似天灯真能把心念寄往上神身边去。
师徒俩在枯树前燃了灯,仰头看它似发光的蒲公英随风挪移,斜飞上空,渐不见影子。
娄昙的面容在雪光灯光里忽明忽暗,一半欢欣,一半沉凝。他幼时的脸还嫌圆润,而今长开,显出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冷峻。他矮下身又提笔在第二盏素白天灯上写了一个奠字,收笔一捺如青刃出鞘,泛着肃杀的冷。
这盏灯也上了空。
一许良辰不负,明月永在。
二愿此景永记,此情长存。
三敬我大晏将士英魂,镇阳关,戍岩邑,沙场埋骨。
四——
“佑我大晏金瓯永固……国泰民安。”
照常理说,讲出来的愿多是不灵的。他想必是清楚这个念想太难成真,讲上一遍骗骗自己聊以□□。
辟烛静了静,道:“回去罢,莫凉着了。”
娄昙心想这怎么会受寒,冰天雪地里还开着蔷薇花呢。他眨眨眼笑道:“师父,往后每年元夕我们都一起放一盏天灯吧。没准儿还真能实现……”
扮作娄襄的琴灵一睨空中粟粒大小的光点,不能理解凡人为何会把心愿寄在轻飘飘的纸灯上,但见小徒情意拳拳,仍颔首应允。
师徒俩慢慢走回屋里,幻境中的雪地上的足迹不多时即为新雪湮没。
——
娄襄死在昭定六年的夏季。
估摸是遭阉竖摧辱后渴极欲寻口水喝,他本能地摸索到井边,没留意滑溜的青苔,一头栽了进去。
那井枯了,要有水也是几滴没被蒸干的雨。
十几年前他是个周正琴师,同恩师走遍四方,热情姑娘还抛来精致的绢花。他没收,故挨了“负心人”该得的报应,死相很丑陋,衣角堪堪束住凸得让人疑心转瞬就要滑脱的肋骨,据说还从尸首里夹出颗黄豆大小的铜铃。据说他枯瘦的五根指头钳子似抓着个一口也没咬过的馒头,油纸包着,捞出来都馊了。
这对没多少缘分的师徒,在师父死后才有些响和景从的味道。
娄襄死后一日,娄昙跟着起了烧,辟烛憔神悴力,聚成实形日夜照看才抢回了在酆都前徘徊的少年,随之便人事不省了数月。
娄襄虽没啥本领,风光那会儿却也办妥件大逆不道的差事。老龙未死,“潜龙”迫不可待要拉他下位。俗话道祸害遗千年,老龙到了日薄西山的岁数,一把龙骨还十分硬朗,缠绵病榻还多亏那逆子的阴险伎俩和娄襄的为虎作伥。
东宫如今坐实半边龙椅,心肝还未黑成炭土,把少年琴师当作是自个幕僚放在眼皮下护着——娄昙当时脑子准发了抽,没利用这契机谋个高位,倒为他没怎么上心的孩子讨了几日平安。
抵不过他命薄如纸,拿命和良心换的平安也就一张纸那般轻贱。
昭定七年初,老皇帝众望所归地宾天了,后人称他哀帝,但观他一辈子称心如意,也不知有哪里可哀。
郡县依旧有狡吏横征暴敛,依旧有布衣贴妇质儿,一出门满街都是同一张麻木无光的脸,说日子苦吧,偷得浮生半日亦是天大运气——淄州城破了,北狄势如破竹,几城之隔的晏都又还能保多久呢?
昭定七年夏,国都破。
新君是个妙人,毒害老子谮害手足的杀伐果决遇上万俟一族的铁骑就成了孬种的奴颜媚骨。国破那夜,新君受降。古有朱瑱自刎、废帝自焚,孙子明苟且偷生、李重光赋词悼国虽远不及前者,也好歹有个人样。他连泥水里打滚的人也不想做,甘做条兽伏的牲畜,自然也护不住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琴师了。
辟烛再出时,已是娄昙被关在禁宫琴房中的第三日。
娄昙瘦了些,精神却很好,还有闲心数点蔷薇花瓣,见琴灵以原貌现身不由笑唤:“辟烛。”
辟烛琴边飘着一个体态修长的白袍男人,形容已模糊了,娄昙几日前誊的《基义》挂在墙上,透过那缥缈的影依稀可辨。
他一叹:“不,师父。”又弯了眉眼道,“你且让我把话说完罢,这些天可憋惨了。”
“……”
娄昙看了这么多年幻境里的假蔷薇,待得了真物想赠予师父,不料没等着人,摘下不久便枯萎了。他想这临别礼当真寒碜得拿不出手,借袖藏住,道:“师父,我想好啦。那帮贼子——总说大晏男子像娘们,我定要叫他们把这句话吃回肚里,给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大晏男儿!”
这少年说得豪情万丈,说得辟烛透体冰凉。
他昏睡数月,自有好事人把他苦心营造的假象擦净,还原那不堪回首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