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枫残月何所依(45)
逸竹用他的宽厚包容了我。他说,眉薇,你是一个像兰花一样清纯、心如纸白的女孩。可那段日子,我觉得我像个魔鬼,像三毛笔下的江洋大盗,把自己的心和肺都偷掉了。我尖刻、挑剔、任性而自私。没有工作的我,暴躁得如同一枚裸露在空气里的炸弹,随时都有引爆的可能,因为我无法仅仅存活于空气之中。爱情的滋润并不能给我工作的充实与成就。而多年所受的教育,又使我无法容忍自己做一个依赖于男人的经济才能生存的小女人。我必须有相对的独立。而独立的前提是我必须要有工作。
最后,在看着我日益憔悴、自我折磨的惨相后,逸竹让步了。他狠心离开了军营,带我去了他的家乡。那是一个离我的故乡更远的小镇。那里的人们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那里的风俗习惯我无法适应,接连几个星期,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但在那儿,我却凭着我的资力轻易地找到了工作,做得得心应手,业绩蒸蒸日上。而逸竹再找工作却一波三折。他的家人开始责怪他的草率,对此我满怀歉疚。在我的道歉声里,他一天比一天烦躁和冷漠。
或者,我们不该相信那么遥远的感情,那么陌生的信任,那么轻易的默契。在我去找逸竹之前,我与他从未谋面,只是打过无数次电话,写过无数封信,只知道他的军队在遥远的北方,他的家乡在荒凉的西部。我喜欢在电话里唱歌给他听,喜欢他在电话中对我的叮咛,喜欢他的才华横溢和像竹子一样的坚韧与气节。我们以为可以维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可是当身边的朋友一个个地在眼前花前月下直至披上婚纱,我们都感觉到了揪心的空虚。于是持续了两年后,凭着一股澎湃的激情,我义无返顾地离开家去找他。我们很谈得来,都有着纸上谈兵的梦想,都偾事嫉俗,都有向往永恒的孩童般的天真幼稚。这就是我们的共同语言。而,我们的背后,维系着各自不同的成长背景、家庭影响,不同的风土人情、不同的文化底蕴……我们曾经以为感情可以超越一切,可是二十多年的时间,千万里的空间,以及那么多迥异的熏陶,岂是相聚的片刻间可以容易飞跃的?曾被我们忽略的很多细节,都在现实里变成横亘在我们中间的鸿沟。而且,也许爱的相守里是不该有来自某一方太多的牺牲的。我却为了他背井离乡、众叛亲离,他则为了我放弃梦想的工作、遭受亲人的指责。我们为相聚花了太多的代价。这些代价就时不时地来向我们索要利息。于是,我们开始频繁地抱怨。
我们都有着永不言弃的固执,彼此鼻青脸肿时,还妄想着兑现诺言。于是谁都不肯先说“再见”,而是咬牙撑着。可是他不再给我写信了,甚至我专为他买的手机也因长期接不到他的电话而停止使用了。可这一切,都曾经是我们互相吸引的唯一理由呀。我甚至想,就算那些因金钱而结合的婚姻吧,即便就是为了一个庸俗的金钱,双方也会坚持下去,因为还有彼此利用的价值。所以不让关系解体。可是我们的相守是让爱作主的,我们在一起不为金钱、不为权利、不为容貌,不为所有世俗的一切。那么,当我曾热烈向往的东西,都拼命地对我逃跑;当我曾奋不顾身追逐的,都一点点在陨落,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坚守呢?
悲哀的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都是我曾不屑一顾的细小现实。我们本来是没有任何理由再相守的,可一个愚昧的“固执”一次次挽留住了我们分崩离析的步伐。我们宁可一起互相折磨,也不愿背弃承诺各自逃生,我们以为这就是执着,就是负责任。
离家的第二年,我千回百转从昔日闺中密友那里得知母亲身体不好。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像从空气中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母亲一人独自带大我,我却为了一段漂浮在空气中的感情弃她而去……而这感情又脆弱得如瓷器般易碎。我多想重回母亲身旁承欢膝下,又怕她的眼神牵绊我,使我背叛与逸竹的山盟海誓。几经蹉跎,我决定火速与逸竹完婚,然后回去。就在这时,逸竹又因我与他的家人闹翻了。
不记得我们的谈话是怎样开始的,后来逸竹说,眉薇,如果你后悔了,就忘掉那些年少无知的诺言吧。后悔?是不是你后悔了?我反问。然后不知怎的,我们开始吵架,不断地吵,吵到取消婚礼。整整十天,我与他不见面,不写任何东西,不打电话,日子回复到了童年时的静寂与自由。十天后,也就是今天,我到了机场。视野内,一片烟雨弥漫。
那天吵完后,他说,眉薇,你是一行炽热的太阳印,眩目、沉重、犀利得我只该仰望,而不该破坏平行的界线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