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望天明(43)
她第一次看到,他褪去那番胸有成竹,便不是英雄,也不是男人,而是变成了男孩,只剩下孤零零的脆弱。
二十四岁,在部队里再怎么得天独厚单独拎出世仍是未经世事的少年,最好的朋友牺牲,那重量压在他身上,几乎不可承担。军人被训练成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凌虐,而唯独心理,无法僭越。
这伤将会一直戳痛他,让他不得安宁,如影随行,伴至其生命和思想衰竭的那天为止。
回想起自己失去清渠的时候,不过也才二十二岁,那段时间,她的日子,都算不上活着。
郁植初吐出一口气,还是拿起了外套轻手轻脚的走出去。
蒲焰腾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轻且浅,一下一下极为平缓,就知道是郁植初,但他也没回头,仍旧静静坐着。
郁植初走到他身边,蹲下,斜眼看着他:“好诗意啊,大晚上不睡觉喂蚊子呢?”
蒲焰腾哼笑一声:“你不也出来了?”
郁植初转过头,天外寂寂无音,视线撞进茫茫的黑夜里。菜园里种了大片的蔬菜,小根的水果黄瓜已经熟了,绿油油的挂在藤条上。
“看来这世上只有土地不会欺骗人,种什么长什么。”
蒲焰腾听她这么说,定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要不要尝一个?”
还没等她回,他蓦然一咧嘴,就在原地伸展身体,一双长手轻而易举地摘了一根水果黄瓜扔给她。
郁植初也不讲究,用袖子随便擦了两下,咬了一口。黄瓜水分足,带着些薄荷味的轻甜。
蒲焰腾说:“没洗呢!”
郁植初耸耸肩膀,一脸无所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他挑眉含笑,问道:“怎么样?”
“挺好吃的。”
他得意的扬了扬下巴:“必须好吃,我种的。”
跟个孩子似的,一旦得瑟起来就显得很臭屁。
郁植初笑了出来:“你好意思吗你!你又不是第一批来这里的维和部队,你敢说这是你种的?我看充其量你也就落了个看管,沾前人的光,脸皮可真厚。”
蒲焰腾淡淡的说:“我功劳可大了好吧,我每天都很辛勤的施肥。”
一句话便让郁植初彻底破功。她张开嘴巴,把嘴里的黄瓜吐出来。
他哈哈笑起来,不似往日以嘲讽为基调,笑声悦耳动听,整个眉梢眼角都在飞扬:“浇的水,你以为是什么?”
郁植初意识到他在耍她,很想一拳揍过去,但见他的笑容后又很难生起气来,于是转过头看前面,“扑哧”一声笑了。
蒲焰腾悄悄看了她一眼。
郁植初知道他在看她,却也没有转头,只是看着眼前的菜园,笑着说:“还是笑着好,青葱活泼,故作老成不适合你。”
“那你呢?还不是老板着个脸。”
郁植初白了他一眼:“小屁孩儿,没大没小,我都二十七岁了,这是应有的成熟。”
蒲焰腾“切”了一声:“还不也是装。”
郁植初懒得跟他计较,专心啃着手里的黄瓜。蒲焰腾吃了个哑巴亏,也觉得没劲,便不开口了。
“我当战地记者已经四年了,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时刻,说实话,来到东国我原本是不抱奢望的,因为这里比A国更混乱,也更残忍,我也不觉得当今社会中有谁信奉温柔的价值,尤其是在一个战乱的地方,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凭着冷漠和争夺在人群中活下来。”
她陡然开口,宁静的气氛一下被打断,但又因为说了这段事先让蒲焰腾毫无准备的话,于是空气一下子变得更尴尬。
郁植初张了张嘴,不确定自己还说不说的下去,侧头看着蒲焰腾,见他一副很认真在听,更认真等待她接下来的话的模样。
那种可怜巴巴的感觉,可太像小孩儿了,她心底忍不住一软。
“可是这里,还有你们。”
“还有你们在播种和平,那是一种不容辩驳的意志,足以把个人的喜悲生死全部碾成粉末的强大意义,让我觉得,世界仍然值得被期待。”
话语从她嘴里流出来,就像流畅的墨水,几乎不用思考,依稀展示出作为记者的强势与圆滑。
蒲焰腾轻轻哼了一声:“文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啊,夸人都是变着花样来的。”
郁植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就凭他藏不住事的表情也能知道一二,于是问:“这附近有河吗?”
蒲焰腾第一反应有些疑惑,随后才回答:“有啊……”
“带我过去吧。”郁植初诡秘地一笑:“对了,顺便带点蜡烛。”
蒲焰腾看见她陡然变幻的表情,默了一下,原来她的面孔也有不板着的时候。
他盯着她,怎么看都觉得她不怀好意,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半是取笑半是玩味地问:“你干嘛?别是想趁着黑灯瞎火劫我的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