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傅恒妻(226)
所幸在傅恒离开军机处下值前,皇帝还没有开始察看那些递上去的奏报。于是傅恒还没有被皇帝口谕招到跟前去,用那种只会将他在情绪上的伤口撕裂得更严重的慰问言辞,来反复地提醒他,福灵安病故的事实。
但他也清楚,这一天早晚要到来,他总得去面对皇帝的言论。这是皇帝为了安抚臣属的心而不得不践行的事业。真的落到傅恒的头上时,他才深刻体会到,这在实质上到底有多么折磨人。
他先得面对纯懿,告诉她,他们的长子福灵安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福灵安病故在任上。病情急转直下,因此事先都没有能来得及向朝廷透风。”
傅恒的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小厮隔着墙壁禀报:“主子,明瑞少爷寄来家书。”
纯懿的面色一片僵白,她觉得自己可能距离晕眩过去也不远了。
即使是在这样精神脆弱的关头,她仍然迅速地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将与明瑞相关的事情从记忆里迅速调取出来:“明瑞如今担任云贵总督。他寄信给你,大概是要澄明关于福灵安的事情,其中的来龙去脉、始末原因。”
她扶着桌子勉强地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体温正在渐渐升高,她的面庞变得通红,她的呼吸也开始显出急促与断歇。在她过去的这些年里,最焦虑的时刻也没有到要出现这种状况的程度。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背,青筋都明显地掩藏在皮肤底下。
“傅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干涸到至于发痛,她竟然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她将此视作是一种生理上的紊乱表征,这更是进一步地放大了她脑海中回荡着的恐惧和无力。
“傅恒。”纯懿看向同样陷于痛苦的丈夫,后者此刻已经泪流满面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在纯懿的印象里,傅恒很少因为变故打击而到要流泪的程度——
她记忆里最清晰的那一次,就是孝贤皇后的丧仪过后,纯懿因伤心过度而小产,那时她刚刚清醒过来,意识到腹中的孩子追随着孝贤皇后去了。
她在那段时间里情绪波动一直很大,于是她禁不住泪崩。
而傅恒则将她揽抱在怀里,将她搂得很紧。他的脸就压在纯懿的肩膀上,她知道他也在流泪,因为她肩上的衣料全都湿透了。
此刻,她声音沙哑地告诉傅恒:“这对于我们来说,与灵儿道别,应当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吧。心如刀绞,可这把刀,眼看着是钝刀。一记又一记,不知道要将你我折磨到何年何月。”
是啊。对于福灵安的死,纯懿与傅恒并不是在眼下互相抱头痛哭一阵就能挣扎着试图走出来的情况。
他们还得去面对亲族友人真情实意的慰问与关心。
他们还得亲手替福灵安置办丧事。
福灵安的灵柩将要从云贵地区运回京城,当盛放着他们孩子遗体的棺材终于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就要直面这样一具承载着无可挽回的悲剧的实质载体。傅恒与纯懿日后将要合葬的家族墓地,最先长眠于静寂中的人,却是他们的儿子。
皇帝会许以福灵安以厚重的身后尊荣。可生者心中的疼痛也要随着那些尊荣一道长久地延续下去。
纯懿甚至还想到了玉易城。后者还是一个那么年轻的女郎。她不知道玉易城的往后余生要怎样去度过。
玉易城是爱新觉罗家的多罗格格,这样的爵位压在她的身上,过去带给她的可能是荣耀,但往后却只会是掣肘与禁锢。
皇帝在民间推崇女子守奉女德女诫,在多地都树起一块块的贞节牌坊,以表彰那些夫死后终不再嫁的可怜女子。这足以表明皇帝的态度。
玉易城作为爱新觉罗家有爵位在身的女子,怎么能不奉行这严苛而压抑人性的礼教规矩呢。
“额娘那边,我看着情况挑一个合适的时候说与她听吧。”纯懿提起了傅恒的额娘伊尔根觉罗氏,“早晚消息都要在京城流传开的。与其让她毫无防备地从别处道听途说,不如就让我坦率而审慎地对她说清楚。”
“纯懿,你就别再操心这些相关的事情了。”傅恒不忍心让纯懿被这些事情围绕得没有喘息的余地,“我都会安排好的,其中很多细节,都得等皇上那边的旨意下来再去奉行操办。额娘那边我会去与她说明情况的。纯懿你就着重安抚好玉易城还有意晚、意琅她们几个孩子的情绪吧。”
“嗯。”纯懿伸手抚上傅恒的后背,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只有彼此可以作为依靠,傅恒不想让她浸在这摊子事情里,可纯懿又何尝不是这样体谅傅恒呢。她无言的举动透露了她内心的担忧与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