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傅恒妻(117)
一切的感官都在她敏感的情绪下被放到最大,甚至还刻意产生了许多因妄想幻想而有的感知体会。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蹙眉,眼睛轻轻闭上,在一瞬间的思绪抽离后,她终于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安宁。
纯懿觉察到上首投射下来的目光——清冷、孤傲,隐隐有种漠然,却又极其矛盾的夹杂着一丝探寻。
她不知道这样的感受究竟来源于她脑中的臆想,还是确有其事地来自她的灵敏第六感。
这种怪异的感受已经纠缠着她,持续了许许多多的日子。
或许她从来都没有从年幼时的那场梦魇中彻底清醒过来。她的神智或许存在着极大的问题。这些日子来,她轻而易举地产生情感上的爆裂式波动。这种不安稳的内心也影响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亲近之人。
“本宫叫你来,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无关别的事情。仅此而已。”
辉发那拉氏——如今的摄六宫事皇贵妃,即将登临后位的女人——她抿紧嘴唇看着纯懿,不知道内心渐渐扩大开去的那个窟窿究竟名为什么?
是失落吗?
也许不是吧。
辉发那拉氏从高台上走下来,一步步接近纯懿。她身上穿着的披风在身后的台阶上铺展开去,像是一只凤凰渐渐展开她华丽夺目的尾羽,在腾飞于九霄之前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本宫这些日子都一个人。”辉发那拉氏的声音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她仿佛是在说着什么旁人的事情,“本宫一个人,久久地于翊坤宫中徘徊,有的时候也去别的地方走走。宫墙上头,角楼上的藏书阁,还有御花园里那片清寂无人问津的锦鲤池塘。”
“本宫是想亲眼看看,它们如今的可爱模样。”辉发那拉氏垂眸,在纯懿面前缓缓停住脚步,“本宫知道,日后再也看不见这样的景致了。”
辉发那拉氏凝视着纯懿的面庞,她伸手执起纯懿的手,翻开纯懿的手掌心,耐心地细细看着纯懿掌心的纹路:“本宫从前同家中顽劣的弟弟学过市井街头看手相的本事。傅恒福晋你的手相,初时坎坷不平多有风浪,人到青年时渐入佳境、运数如大鹏腾空起——再往后呢……再往后的事情本宫也不好说了。”
“那就不说了吧。”辉发那拉氏终于笑了笑,松开了纯懿的手。
“娘娘,您想要与妾身说什么?”纯懿恭谨地问道,丝毫不被辉发那拉氏的失礼举动所干扰。
辉发那拉氏看着纯懿的脸颊,视线又慢慢冷静下去:“傅恒福晋,还记得你与本宫的初次相遇吗?”
“妾身谨记在心。那是一个黄昏时分。”
“不错,是黄昏时分。”辉发那拉氏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美好的事物一样,眼神一下子就柔软了,“你牵着福灵安那孩子,腹中还怀着福隆安。本宫犹记得,你在宫墙下慢悠悠地稳稳走着,一身烟霞色衣裙映在夕阳下的红墙之间,翩跹如玉蝶。实在是灼人眼目的美盛明朗。”
辉发那拉氏这样的评价不免让纯懿犹疑不定,多有惶恐。她也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时候她对辉发那拉氏的印象。
初见那面,辉发那拉氏在辇轿之上,确实是太过美好。她只与纯懿客套地说过两三句话,不过是邀她入宫时到翊坤宫坐坐。纯懿只觉得,那时候尚是娴贵妃的辉发那拉氏嗓音清越温和,仿若六月时节的山间明月清风,又如汩汩泉水般清冽纯粹。如今,竟也都是变了。
大概,清泉会因岁月沉淀而终成美酒琼酿,高洁出尘的娴贵妃也终有一日会变成神色沉沉的深宫妇人。至于纯懿她自己——她知道自己也变了,不知道在人生的哪一个节点上,她忽然与年少时候的气盛凌厉的自己分道扬镳了。
“这么多年了,本宫一直都记得你。在漫漫无边际的沉闷岁月里,本宫时时想起那日夕阳下你的身影——”辉发那拉氏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本宫走在宫墙上,长久望着远处隐约朦胧的西山,想象着西山脚下那些本宫此生都难以从紫禁城里望见的农舍良田,忽然本宫就明白了,为何会下意识地记着你,多么多年。”
纯懿抬头望向辉发那拉氏,自知失礼,却也想与她有眼神的交流。
“本宫当年看见的,是一个不属于紫禁城的女人。”辉发那拉氏看着纯懿的眼睛,平和地说道,“而这座紫禁城里,通常就只有傻女人与疯女人。”
“从前本宫不想做疯女人,就只能做个不听不闻不问的傻女人。往后的日子,就由不得本宫自己的做决定了。”
辉发那拉氏对着纯懿又清浅笑了一下,在她端庄疏离的笑容中,纯懿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娴贵妃那张清越温柔的面庞,与眼前人的神情重叠在一起。这是一种怪异的契合,毫无违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