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沉默了许久,面上始终没有丝毫表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傍晚。”凝雨说,“公子主持白事,几日未曾合眼,再加上守夜时兴许受了凉,傍晚时就在蒲团上晕了去。”
方氏未曾说话,凝雨却察言观色,继续说:
“回春堂的大夫先前已经来看了,说是积劳成疾,郁气凝滞的缘故。还说……”凝雨顿了顿,吞吞吐吐道,“还说,若长期如此,对公子的身体伤害很大,恐怕会酿成大病,还应尽早舒展心情才是……”
凝雨等了一会,方氏依然置若罔闻,她知道主子脾气,也就绝口不提公子的事情。
方氏沐浴完毕后,躺上了宽敞的床榻。
凝雨走到桌灯前,刚要吹灭灯火,方氏忽然说:“亮着吧。”
凝雨一愣,意识向床榻。
人影一动不动,只有死水一般的声音传来。
“亮着吧……亮,好歹也个念想。”
凝雨留了灯火,悄悄走出了房间。
方氏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又梦见了那一日散发着血腥气的夜雨。她从梦中醒来,耳边是淅沥沥的雨声。好一会时间,她茫然地睁无神的双眼,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耳边的雨声始终不停,越来越清晰,睡意完全地远离了她。
方氏从床上起身,找到床的绣鞋,试了几次才双脚塞了进去。
她扶着冰冷的墙面,缓缓走出了内室。
雨声不断,连绵不绝,宛如夏日蝉鸣的起伏。
不知不觉,方氏走到了隔壁雨蝉院门外,回神后,她停脚步,面露挣扎,转身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在一声声似呼唤似悲泣的蝉鸣之雨中停了来。
呆了半晌后,她转身,继续往漆黑的院内走去。
黑与不黑,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两样。
她一直走在没光亮的黑暗之中。
懵懵懂懂,怀满心憧憬嫁给这个国家里权势的男人之一,小鹿乱撞,甜如蜜饯的日子,随着她年岁渐长,渐渐脱离了那个人的模样,去的好时光,在她面前逐渐露出了狰狞的真实模样。
对那个身在深宫的女人,她有恨意,但终,恨意化为烟尘。那个女人夺走了她夫君的全部心神,但依然不是这个世间里漂流的一片浮萍。困在绝望之中,自己逼疯了自己。
到最后,她甚至同情那个女人。
因为她曾经拥有,一份最真挚,深刻的爱情。一个人,在风雨孤独之中默默守候了她许多年,生命里从未对别人开心门。
一生只爱一次,一次非她不可。
她曾经拥有那样的人,这是她的骄傲,是她苍白一生唯一的荣幸。
只可惜,没有了。
方氏摸索坐到内室之中唯一的床榻边,犹豫的手颤抖摸到床上人的脸颊上。
炽热的温度烫伤了她的手心,让她强忍多时的眼泪忍不住滴落下来。
“你还郁气凝滞?”方氏扬起一个惨淡的强笑,“你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颤抖的声音如雾湮灭在黑暗里。
带不走的,只有爱恨。
“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还会杀了他吗?”
方氏贴于滚烫的脸颊边,眼泪滚滚出——
为不知情犯下弑亲大错的亲子,也为只敢在此刻拥抱他的自己。
“告诉我……你不会……”
她用力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滴落在碧绿的玉枕上。
泪水顺着玉枕的弧度滚落至傅玄邈的乌发后。
“……母亲?”
他若有所觉,慢慢睁开了双眼,沙哑的声音带一丝惊喜和迷惑。
他的声音孤独地响彻在漆黑的内室里。
床畔边仍残留余温,屋内却只剩他一人了。
他怔了半晌,侧头向雨声不断的窗外,毫无血色的清俊面庞比雨云背后的月光还要苍白。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雨才会停呢……
……
出殡那日,傅玄邈强撑病体送走了父亲的灵柩。
他亲自放上了盖住棺椁的后一捧土。
天下第一公子面容苍白,就像价值连城的蓝田玉上出现了一丝裂纹,美依然是美的,只是多出了一丝不完美。正是这丝不完美,让他多出了独属于人的脆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那一日,不知多少心敏感的少女为两年间先后痛失未婚妻和父亲的天下第一公子红了眼圈,不知多少仰慕天下第一公子才学的读书人在心中怒骂朝廷的无情无义。
人走了,茶凉没凉,却只有端茶的那人才知道。
就在年轻的新帝为着尾大不掉,阳奉阴违的傅党,和如今的宰相秘密商议如何完全铲除傅党时,襄州传来了新的消息,镇川军不满朝廷以镇川节度使玩忽职守,行踪不明的理由,收回军权委任了新的节度使。以副将牛旺为首的前节度使心腹干将,带领五万原镇川军落草为寇,占据了灾后水泊遍布的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