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见他面具背后脸容的一瞬,元赐娴浑身一颤,手中短烛因此洒下一滴烛油。火烫的烛油滴在她虎口处,疼得她下意识丢掉了蜡烛,皱起眉“嘶”了一声。
陆时卿一惊,抢步上前来夺她的手,似是想察看她的伤势。元赐娴却已回过了神,将手从他掌心用劲抽出,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仰头盯着他看。
陆时卿便没再动,蹙着眉头,似是有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元赐娴将目光从他的脸缓缓下移,转而落在他衣襟处,然后伸手扒开他的领子,将他的外袍连同里衣一起往两侧拨。因双手发颤,她试了好几次都难以拨开,终于没了耐性,干脆咬着牙狠狠一扯。
“刺啦”一声,他玉色的胸膛全然袒露在她眼前,靠近心脏的地方,赫然是一道狰狞的伤疤,新肉还未全然长平整,凹凹凸凸,是鲜亮的淡红色。
陆时卿自始至终都没阻止,只是站直了身板任她动作着,直到她的指尖触碰上他的伤疤,才忍不住微微一颤。
元赐娴拿指尖在他伤疤处来回摩挲,突然苦笑了一下。
虽然他的宽袍大袖遮没了身形,面具掩藏了容貌乃至原本最易辨认的眼角轮廓,声音伪造得天衣无缝,身份编造得无懈可击,但她其实仍旧数度离真相很近。
她记起当初长安荒郊,陆时卿被阿兄打了一鞭子,在手背留了道狰狞的伤疤。后来她去到陆府替他裹伤,发现他的伤势根本没好好处理,反而有了恶化的迹象。她只当他是马虎,却没想到,是他前一日曾作为“徐善”来过元府,为了不暴露而拿脂粉掩盖了痕迹,才导致伤口溃烂破脓。
她记起当初他来元府赴宴,她成功掀了他的面具,不过只叫他露了下颌一角的容貌。她只当是自己酒后昏沉乏力,不慎撞歪,却没想到,那从头到尾都是陆时卿的算计。他早就知道她要出手,所以及时偏过了头;也早就料到她在怀疑他面具背后的脸,所以企图用这样的方法博取她的同情,好一劳永逸。
她记起当初南下时,她在朱县令府邸接到许三娘的消息,准备赶回到长安,却被陆时卿以奇怪的理由留了下来。她只当他是对她动了情,却没想到,他的阻拦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为了避免她去找根本不在京城的“徐善”。
除此种种外,更讽刺的是,前段日子,她曾怀疑“徐善”拥有双重身份,很可能是朝中某位官员,因此四处寻找机会查证,甚至向陆时卿打听消息,却忘了这世上所谓的“灯下黑”,而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怀疑对象,自发地将他排除在了外头。
她有那么多接近真相的机会,却一次次地与它失之交臂。
直到今天,在她和他的大婚之夜,看他以这般近乎惨烈的方式揭露了一切。
她将手按在他心上,抬起头来瞧了眼屋里的喜烛,说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句话:“为什么呢,陆时卿?”
既然都骗了她这么久,又为何选择这种关头残忍地告诉她真相?
他不是没有办法继续瞒她。洞房夜不能熄烛,他不会蒙她眼睛,不给她看他伤疤吗?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知道。甚至如果陆时卿就是徐善,她宁愿永远都不知道。
她嘴唇打着颤,出口嗓音沙哑,眼眶通红。陆时卿垂眼看着她,木了一下后把她抱进怀中。
因为他不能再继续瞒她了。
自打平王离京,他就打算好了一定要找机会把这事说出来,却是一次次话到嘴边就住了口。有时是见她演技超群,从不将元家和郑濯的关系和盘托出,所以心里有点别扭。有时是看她没什么心事的样子,乐呵呵地撩拨他,所以心里有点害怕。
他害怕说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她了。
她这么洒脱自在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为一纸婚约所束缚?只要她想离开他,十纸也留不住。
于是他就一直拖,直到五天前,他知道该是时候了。
他一定要娶到她,把她牢牢留在身边,这是他的自私。但他却不能在有所隐瞒和保留的情况下,彻底要了她,这是他的底线。
他的索取应该是全心坦诚的,她的交付也是。
至于在徐宅布置了一间一模一样的新房,是因为他希望她在今夜,能够真真正正把心里的陆时卿和徐善合二为一。
他抱着元赐娴,将她紧紧锢在怀里,然后说:“对不起。”说完以后,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元赐娴被他抱得几近窒息,骨头都像快碎了,皱着眉头去挣却脱不了身,不悦道:“陆时卿,我疼。”
陆时卿霎时松了手,她便顺势后撤一步,红着眼圈看了他一晌,见他似乎想开口问什么,抢先一步打断了道:“别问我能不能原谅你,我现在不知道,等我想通了再答你。”说完转身就要下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