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承绪伫立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
半月后的京城没入了盛夏的气息中,蝉鸣暴躁如雷。
高悬在菜市口的人头终究因为腐臭被提前摘了下来,空气清爽了不少。
而街上,多得是卖时鲜瓜果,冰糖凉水以及各类甜碗子的,万象更新。
侯府门前的阴影里趴着一条乘凉的黄狗,正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嗯……今天解九连环用了两炷香的时间,倒是比昨日快了一盏茶,不错。”小花厅的支摘窗旁,观暮雪抬手在双桥的脑袋上赞许地揉了揉。
“我来瞧瞧你练的字呢。”
后者闻言,赶紧利落地把她糊好的一团墨迹交了上去。
她而今跟着观暮雪的时日不长,倒是能听懂不少简单的语句了。
但见四方宣纸内鬼画符一般难辨真容的两行字,这人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地点头夸奖,“写的是父亲喜欢的那首《殿前欢》吗?有进步多了……”
难得他还能看懂内容,双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就在这时,她背后突然生出些许奇妙的预感来,不由转头望向窗外,然而目光却在院里茂盛的草叶上短暂的停留了半刻,便又飘了出去,落到极远的地方。
观暮雪奇道:“怎么?”
顺着她的视线瞧了瞧,却未曾发现什么异样。
小姑娘自己也不明所以地摇头,“嗯……”
似乎很费解那种骤然涌起的失落感,像是有什么一直带在身上的重要之物遗落不见了一般。
广宁门郊外,三株枣树下。
健硕的白马拉着一辆宽敞的车子,车后堆着好些杂物,显然是要做长途远行的准备。
观亭月看高阳承绪把行礼递给仆从,慢声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还回京城么?”
“暂时没有详细的计划,应该会跟随老师往东南方向走走吧。”他说着面向马车,那树下站着的一个老儒生见到观亭月二人,十分恭敬有礼地躬身作揖。
“他一直就想去江浙一代,住在远离尘嚣的深山中,从前总说这样可以静心凝神,那时我不太懂,现在倒想试一试了。”
陈老先生体弱多病,高阳承绪同卫兼走南闯北招兵买马时,他便独自待在保定府一间道观中清修。
近来接到传信,他一路颠簸奔波,昨日才抵达京郊。
燕山抱起双臂,照常阴阳怪气,“但愿你能‘静心凝神’,可别届时又冒出个什么兴复旧国的念头来。”
“不会了。”他回头,又认真重复了一遍,“不会了。”
“我的人现下死伤大半,当年从宫里带出的珍宝早已变卖干净,王陵的地图也给了你们,现在一无所有,便是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命。”
他自嘲地笑笑,“所以,不用担忧。”
“你自己看着办吧。”燕山漫不经心,“反正下次再闹出什么,也不会有人替你善后了。这是最后一回。”
高阳承绪垂着眼,嘴唇欲言又止地努动两下,手收进袖中时隐约摸到了什么。
“哦……”
他回想起来,“对了,这个——”
一节封好的竹筒径直朝燕山丢去,后者轻轻一捞,握在手。
“是关外军械库的路线。”
高阳承绪:“你拿着,找到地方再上报给郑重实,也算功劳一件。”
他略一颔首,勉强表示了些许友好。
少年游离着的目光,此时此刻才敢真正对上观亭月的眼睛,他貌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与她说话,“至于大哥、二哥……”
“我不会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你放心,那些事情我会烂在肚子里。”
观亭月唇角的筋肉绷紧,随后犹豫地开口:“他……”
她轻声问:“葬在什么地方?”
“……在西直门出去十里,有一片种满蒲公英的花田。”
他说完,用力地看了她一眼,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
“江流。”
观亭月忽然意味不明地唤了一声,“以后,会回京看看他们吗?”
高阳承绪背对着她静默地沉寂良久,转头来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终于迈开大步朝着老者与车马走去。
夏日乘凉的小石亭内。
观行云拈着一枚黑子琢磨棋盘,正有凉风拂面而来,他仰首舒服的沉浸其中,片晌问道:“大哥和大嫂是不是快到了?”
“嗯。”对面轮椅上的年轻人展开折扇,“日前信上说已至太原,如若不遇大雨,应该就这几天了。”
他若有所思地“哦”,又问:“老二呢?”
“二哥与他们同行。”
他端起茶水润润嘴唇,把玩了一会儿棋子,没话找话,“这小月儿和她那个尾巴精上哪儿去了?今天一早没见着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