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就该请大伙儿喝顿酒庆祝庆祝——”
“对对对,请喝酒!请喝酒!”
他刚从训马场回来,灰头土脸,脏污不堪。闻言怔愣地在原地呆了半晌,神魂出窍似的,久未说话。
由于他平时也经常不爱搭理人,兵痞们并不发觉有异,只一个劲儿起哄。
好一会儿,燕山才沉默地从人群中穿过。
“燕山,走哪儿去啊?”
“嘿,问你话呢!”
他被推搡了几下,难得没怎么反抗,神情毫无波澜地凝视别处。
“这傻东西,高兴傻了吧?”
“我早说他脑子不好使,否则又怎会被观家赶出来。”
……
任凭周遭怎样喧闹讥笑,他面色始终挂着不似活人的灰败惨淡。
燕山在懵懵懂懂中回到营房,翘掉了夜里的值守,错过了用饭的号角,一宿愣愣地睁着双目,直到血丝爬满眼瞳。
大将军,殉国了……
战死襄阳。
那她呢?
她还好吗?她……活着吗?
如果她也不在了呢。
如果她不在了……
一想到这个假设,燕山无端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惘。
忽然不明白,自己心甘情愿地忍受羞辱,心甘情愿地给人鞍前马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观家军的精锐已全数覆灭。
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他回不去了。
燕山用力收拢五指的力道,摊在桌上的一本旧书顷刻被攥成了废纸,少年的手背青筋暴起,在昏暗的营帐中不住发抖。
翌日,集结操练的胡笳吹响之前,有个清瘦的身影披着浓浓晨雾,于未央的长天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军营。
“他找到我时,衣衫破烂,嘴角还挂有淤青,一路上应是吃不了不少苦。”李邺如是道,“那会儿他还是个少年呢,年岁不大,眼睛却极亮,目光坚韧得像那种……长在山里的野狼。”
观亭月的两弯淡眉从他开口讲这段过往时,便一直若有似无的皱着,视线不自觉落在一旁燕山的脸上。
他此刻模样很安稳,五官舒展,连吐息也是均匀的。
观亭月动了动自己被燕山攥在怀里的手,拇指细细地摩挲了一下他睡得暖和的手背。
“他对我说,想要投靠绥军,而自己揣着南部司徒诏的令牌,足以取得大奕任何一支军队的信任,可以与我们里应外合——官职不重要,钱财也不重要,事成之后甚至可以随我们处置。”
“但唯有一个条件。”
李邺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一字一缓,“他要攻打襄阳城,并且要亲手将守城之将千刀万剐。”
他笑得意味不明,“襄阳其实不在我军北伐的计划之中,可我仔细思量,认为胜算极大,倘若能顺手收下一座城池,也不是什么坏事。”
观亭月冷不防地开口:“所以你便顺水推舟的,‘利用’了他?”
听出她字里行间外露的危险,后者替自己撇清,“说利用就太严重了。”
“我与他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最后大家也如愿以偿了,不是么?”
“而且……”李邺刻意顿了顿,“他很有意思。”
观亭月不解地冷眼瞥他。
“我那时试探了他一下,我说,你叛国投敌必将惹来众怒,襄阳城守军多半要拿你泄愤,不怕给我们引路之后,被曾经的同袍们碎尸万段吗?”
“你猜燕山是怎么回答我的?”
她犹豫着抿紧嘴唇,心绪蓦地翻起一些百感交集。
中年人玩味地扬起眉梢,不等观亭月发问,便自顾作答,“他说——我只要襄阳主帅的命。”
“别的,都无所谓。”
从古至今,还未有过这样投敌的兵将。
因为他根本,就没想活着离开。
漫长的陈年旧事言至于此,连李邺都感到几分怅然若失,他将身体放松在帽椅里,神色浩远地慨叹道:“一晃几十年过去,大小战役无数,现在能回忆起来的,也就寥寥一二。”
“可我至今还记得奇袭那一晚,燕山手持两柄长刀,在城墙上忘死拼杀的样子。”
“很可惜啊,你真应该看看这小子当时的眼神……我从没见过这么疯狂的一个人。”
少年给他们打开了城门。
披着粼粼战甲的兵马鱼贯而入,李邺一早得到情报,知晓守城大将的主帐在东北,而对方若是要潜逃,自然是往北城去。
他留下大队人马堵住退路,自己则领着一支精兵乘胜追击。
回想那时,他大概是在北门前发现敌军主将行踪的。
李邺匆忙勒紧缰绳,一滩鲜血恰好喷溅在面前的石阶上。
他看见倾倒的火盆点燃了城墙角落里的辎重,破败的大奕旗帜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