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松一口气，赶紧跟上。

　　走了几步，前面的昭端宁突然又停下了。

　　老太监愣了一下，也马上停在了他身后。

　　昭端宁回身看他，老太监心跟着提起来，听他慢慢问道:“轩妃那日是如何逼迫你带她去考山城的？”

　　那时的轩妃娘娘简直强硬得不像平日里的样子，老太监对那段记忆太深刻了，更不敢再欺瞒昭端宁，他原地认真回忆了片刻，就一字一句学给他听。

　　“今日本宫若是去不成，便会把一切告诉太后，本宫不介意把一切闹大。”

　　“他是本宫的夫君，为何本宫不能去见他？”

　　“没有他，我也活不成。”

　　老太监最后一个字落下，昭端宁仍死死地盯着他。

　　老太监抬眼看他，恭敬唤他:“陛下……？”

　　昭端宁轻轻闭了下眼，不堪重负一般吐出一口气，喉头上下滚动几番，半晌才哑声说:“朕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再次喃喃道:“朕知道了。”

　　老太监叹口气，又慌忙跟上。

　　奚悦又做了噩梦，那场九年来已经数不清重复了多少遍的噩梦还是不厌其烦地纠缠着她。

　　但她就是窝囊得厉害，依旧无法控制地深陷在其中，一半的自己哭着喊着痛苦挣扎着，另一半冷漠着旁观着，麻木地等待梦醒解脱的那一刻。

　　但噩梦到了一半又变了样，许多场景混杂在一起，变换着，交替着。

　　她看到尸横遍野，或整或残的尸体填了盆坑，摞起尸谷，数不清，看不完。

　　天上悬着的月亮残缺不全，乌云厚得好像马上要沉沉地压下来，把一切都遮蔽毁灭。

　　脚下的泥土泡满了血，凝成诡异的紫红色。画了雍俪纹徽的战旗不知溅上了多少血，摇摇欲坠地歪倒着，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死人，死状各异。

　　从刀剑割喉，利箭穿心，身首异处的那一刻起，铠甲下是什么人就不再重要了，都不分你我，不分国别地变成冷冰冰的尸首。

　　人死如灯灭。

　　厮杀战斗，怨恨毁灭，你死我活，顷刻就多余无聊得像个笑话。

　　慢慢的，锵然的兵戈声没有了，战马的马蹄声没有了，最后未死之人的挣扎哀嚎声也没有了。

　　末了，沸腾嘶喊的怨魂都冰冷下去，只剩下鬼啼似的风声呼啸着，吹不走血腥气，卷不动浸满了热血的战旗。

　　奚悦看到雍俪军营空旷无人，带着利刃的冷风卷过，又不知从何处起了火，那火像是在眼前，又像是在天边，但顷刻蔓延成一片，热切着席卷着一切，从他乡战场烧到雍俪城边的林间宅院，远近都不重要了。

　　她又看到昭端宁一动不动地立在华丽到发冷的高台上，华丽的龙袍和珠冠如有千斤重，压在他瘦削的身上。

　　无数双闪着难以言喻的光芒的眼睛围着他，盯着他，继而那些眼睛里抽出细线，毒蛇般游向他，缚住他的双脚，然后像密密麻麻的蛛网一样往上蔓延着。

　　奚悦若有所感地低下头，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手上也抽出一根细线，沥沥拉拉地往下滴着血珠，细线的尽头在昭端宁身上，同那些细线一起，一点点缠住他，裹紧他，淹没他。

　　梦里的她不动，不说话，更不挣扎，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切，平静地看着那一切，自虐一般地盯着。

　　还用力瞪大眼，要把那所有的一切刻记在心里。

　　像是变回身处轩边的那个奚悦，木然冷淡，一颗心封的密不透风，内里的东西打死也不会泄出一丝一毫。

　　又或许她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从前的性子不作数了，现在装出来的这副面孔也是假的，只有沉溺在这逃脱不开的痛苦里的时候，她才最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

　　最后还是醒了，奚悦睁开眼，眼眶里没有眼泪，眼底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干涸一双眼安静得像无边荒原。

　　奚悦扭脸，寝殿里已经点起了烛灯，窗外也是浓重的墨色，她不在意自己躺在哪个寝殿里，只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回忆着那个梦，也回忆着昏迷前听到的声音。

　　太后还是没有被瞒过去。

　　他去请罪了。

　　然后就再也想不起来什么，不知道是没人再说什么了，还是她没听到。

　　他有什么罪可请？

　　这时奚若端着药走了进来，见她睁着眼，马上走过来，“阿悦，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快把药喝了，要不要叫太医进来？”

　　奚悦收回目光，撑着手臂坐起了身子，接过她手里的药，一声不吭地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