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洛微盯着程渊日益阴沉的面色,放缓了语速,说出她推断出的结论:“若我所料未差,菊夫人应该是与张太医暗生情愫,出宫后与他私奔了……或许,还有刘司膳?两人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也不足为奇……而吴蒖蒖就是菊夫人与张太医的女儿。”
程渊容色未变,但攥紧了隐于长袖下的拳头。
柳洛微依旧含笑,走至他身侧,低声道:“你说,如果此事被太后得知,她会有多少理由,列出多少条罪名,用多少种刑罚来对付菊夫人?仅背叛先帝、私奔生女一条,就足够挫骨扬灰了吧?”
“她没有背叛过先帝!”程渊终于忍不住瞪着她怒道,“她从未生过孩子,吴蒖蒖是张云峤和刘司膳的女儿。”
柳洛微有些错愕,旋即又笑了,柔声道:“这就对了,你我坦诚相对,知无不言,这样多好。只要先生与我相互扶持,一同在宫中活下去,我自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菊夫人。”
程渊自知入了她的套,闭目调整呼吸,须臾再看柳洛微,一声叹息:“娘子到底想要什么?”
柳洛微没有立即回答,默然片刻,手轻轻抚上自己小腹,目光投向门外小庭深院,淡淡一笑:“我又有身孕了。太医说,从脉象看来,很有可能是位皇子。”
那声“洛微”一出,蒖蒖与林泓这几月来日趋亲密的氛围被霎时打破了,那天两人都没再多说什么,蒖蒖表达了帝后对林泓的关心,林泓客气道谢,在看着林泓饮下药汁后蒖蒖叮嘱他多休息,旋即匆匆离去,林泓也没表示挽留,只是目送她远去的目光颇显惆怅。
虽然皇帝让林泓修养几日,暂停所有工作,林泓次日还是出现在了大庆殿,仍旧带领着内侍继续修饰看盘。将近酉时,林泓见内侍的活完成得差不多了,便让他们回去歇息,而自己仍留在东庑端详松树,不时调整枝叶。
少顷,蒖蒖端着一盅鸡汁梅花汤饼入内,说是官家让她送来,嘱咐林泓注意进食。林泓致谢,洗净手,接过汤饼尝了尝,便明白这是他教给蒖蒖的做法,遂会心一笑:“做得比你在问樵驿时的好多了。”
蒖蒖微笑道:“终究不及老师做的好。”
林泓顿时想起,当年那风雪夜,他将蒖蒖救至自己房中,随后便做了这梅花汤饼,以备她醒来时食用。想必她一直记着,这两年来不知做过多少次,才能做到形、色、味都无限接近自己那一盅的程度。
心微微一颤,看她的目光更柔软几分。
蒖蒖请他继续进食,自己坐下静待,庑中便归于沉寂,只有一点轻微的汤匙碰到容器的声音偶尔响起。
为了掩饰此间的尴尬,蒖蒖打量四周,稍后拾起一片薄薄的松树枝干横截面,细细观察。
那是林泓修改枝干长度时锯下的。见蒖蒖指头在年轮上抚过,林泓便道:“这一圈圈的痕迹,一明一暗即代表树生长了一年。你且数数,这一株活了多少年。”
蒖蒖由内而外,认真地数,少顷抬起头来,笑道:“十八,它跟我一样大。”
林泓笑而不语。
蒖蒖这时有了兴致,继续四下搜寻,道:“我找找看有没有与老师一般大的。”
找了好几片,数下来都与林泓年龄不符,见蒖蒖颇沮丧,林泓在身边木片里挑挑,捡了一片递给蒖蒖。蒖蒖数了数,目露喜色:“二十三,果然是老师的年龄。”
蒖蒖审视那木片,发现不似自己那片完美,里面有不少断裂处和虫蚀的痕迹,便叹道:“这棵树看来多灾多难,在年轮上留下这么多痕迹。”
林泓道:“年轮记录着树一生的经历,水旱灾难,雷电虫蚀,都会留下痕迹。”
蒖蒖见最大的虫蚀痕迹出现在第五圈外,是一个不小的空洞,便道:“这树五六岁时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林泓闻言一惊,搁下了汤匙。
蒖蒖注意到他异样神情,关切地唤:“林老师……”
林泓垂下眼睫,告诉她:“那时……我父亲去世了。”
“啊……对不起……”蒖蒖顿时有点懊恼,因自己无心之言,引发了林老师不愉快的回忆。
林泓朝她略一笑,以示不介意,须臾,对她道:“这是我不忍回顾的往事。每次忆及小时候的事,我总是强迫自己越过这段,于是这一年,在我回忆中也有了一个宛如虫蚀的空洞。”
想了想,蒖蒖拾起树下的剪刀,从与自己年龄相符的木片上剪下一小片,贴在林泓那片的虫蚀痕迹上,然后对林泓道:“这一年,蒖蒖也出生了,那么,以后就让我的年轮来填补这个洞吧……你以后想到这一年,就可以告诉自己:这世上多了一个叫蒖蒖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