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着,一面感觉到阁中气氛迅速冷却,所有宫人内侍都屏息静气,不再发出任何声响,这使得她的声音响彻阁中,显得非常刺耳。郦贵妃静静地看着她,耐心聆听,而她神态越是安宁,蒖蒖越觉自己要求过分,恐怕会伤了她的心。于是声音渐小,终于闭口不言,朝贵妃伏拜,深埋首,静待她或其他宫人将自己赶出阁去。
而郦贵妃起身走至她面前,轻轻地牵她起来,微笑道:“好孩子,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正想上表请辞内膳呢,可是身边人都反对。好在你来了,还说了一些之前我没想到的事。你且多留一会儿,咱们商议一下,把理由多列几条,写进表里去。”
蒖蒖很高兴郦贵妃能采纳谏言,但同时也感伤地发现,自己祈求贵人厌恶的愿望又落空了。
郦贵妃恳辞内膳成功,皇帝宣布此事暂停,皇后膳食规模由她自己决定。郦贵妃亦不忘赠厚礼感谢蒖蒖进言,派人送了一箱箱的衣物到蒖蒖房中。蒖蒖打开一看,发现是由春至冬各色衣裳,公服、常服、礼服都有,各有数套,搭配的幞头、宫花、鞋履、革带,应有尽有。
蒖蒖瞠目道:“为何赐这么多?足够我穿三五年了。”
送衣物来的宦者笑道:“娘子说了,直接赏钱怕吴掌膳不收,不如多赐些衣裳,让掌膳心无旁骛,每逢换季或节庆,不用为衣物操心。本想赐个十年的,又猜姑娘过两年可能高升,衣裳样式会改。这些吴掌膳且穿着,什么时候要换新的了随时可告诉她。”
赐个十年的……蒖蒖心一沉,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些许笑容,对那宦者道:“娘子慷慨,许奴十年宫装……奴不胜感激。”
宦者走后,蒖蒖独自立于这空间奢阔的宫室,看着堆积如山的宫装,想着他们默默许给自己的宫中长久富贵,含着两汪热泪,心情复杂地感叹,自己遇见的帝后,真是一对不折不扣的贤伉俪呀。
内膳之事作罢,皇后册礼却势在必行。册礼之日会有盛大国宴,御膳所拟好当天计划上的菜式,并列出所需食材种类、数量及费用预算,请裴尚食过目。
裴尚食视力衰退,看不清那些蝇头小楷,便让蒖蒖读给她听。蒖蒖读到食材价目与预算,渐渐发现许多食材价格偏高,远非自己记忆中合理的价位。其中仅河蟹一项,价位就超出待漏院附近市场的价格两倍还多。于是念完河蟹价格,蒖蒖稍稍停顿,轻唤一声“尚食”,想提醒她注意。
而裴尚食仍然保持着闭目小憩的姿势,面无表情地说:“继续。”
蒖蒖反复思量,觉得自己不能对此事视若无睹,便在赵皑借故来找她时悄悄递给他自己记下来时的国宴采购食材名单,对他说:“拜托二大王派人前往京中几大市场,询问这些食材的价位,记录下来给我。”
赵皑展开看看,已猜到八九分:“你怀疑御膳所虚报食材价位?”
蒖蒖颔首。赵皑便道:“虚报个一两成,算不得什么大事,官家心里也明白。在宫中做事,有些事睁一眼闭一眼算了,非要查个一清二白,会给自己树敌。”
蒖蒖道:“不是一成两成的问题。我发现有些食材价比我知道的市价高两三倍,这样算下来,一场国宴莫名其妙地损失掉的钱数额巨大,若任其发展,长此以往,还会有更多的蠹虫出现。官家一向提倡节俭,郦贵妃更是恳辞内膳以身作则,你我又岂能对这等他们看不到的贪腐行为坐视不理?”
赵皑微笑道:“你若决意追查,我自可助你完成。只是这种事往往牵扯甚广,不会是一人所为,届时你可能会面临对方的各种指责、污蔑,甚至陷害。你可想好了?”
蒖蒖心道,官家圣明,就算对方污蔑陷害,多半也能明辨是非。何况,若最后事态严重到把我逐出宫,我是不是也算得偿所愿?在上司宽仁到没脾气的情况下,说真话被讨厌这种事,就要靠其他人来实现了。
一旦没了顾虑,做起决定来格外地干净利落。蒖蒖朝赵皑呈出明亮笑容,答道:“想好了,去做吧!”
这时福宁殿中来人,说官家宣召。蒖蒖答应,谢过赵皑,面带微笑,步履轻快地向福宁殿走去。
赵皑握着食材名单,负手而立,目送她远去,心想这真是一个难得的与自己志向相投的女子,是非分明,不惧奸邪,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无论事态进展如何,自己都要尽力护她周全。被污蔑,被陷害,被逐出宫那样的悲惨命运,绝对不能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