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她作为尹部头的接替者,被仙韶使在孤注一掷的心情下送入了天子殿中。她在满座宾客灼灼注视下起舞,仙乐缭绕,飞花盈袖,舞至酣处,她感觉自己衣袂飘飖,肢体皆轻,那一瞬似乎即将幻化成壁画上的神女,随风而去。
“来,来,将她挽住。”她听见御座上的官家轻笑道。
有男舞者上前挽住她飞旋的披帛,她渐渐停止了舞步。
官家和颜悦色地问她名字,她说自己名为“菊安”,“姓什么?”他又问。
她静静地抬起眼帘迎上他目光:“无姓,就叫菊安。”
他一怔,旋即寻回那一缕浅笑,吩咐左右:“赐菊姬金缕衣一袭,东珠一斛,螺子黛六颗。”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那一舞成名之后官家即常召她至御前歌舞,吟诗赏月,亦常命她陪侍,她说想读书习字,他甚至亲自指点。在外人看来,她所获恩遇不亚于官家最宠爱的贵妃娘子,然而官家从未召幸或临幸她,她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清清白白地陪着他,跳着舞,直到升为了仙韶院之首,著名的菊部头,她被人尊称为“菊夫人”,也仍未被他纳入嫔御之列。
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来自皇后的敌意,行为受到各种约束,未经宣召,不许她接近福宁殿,求见官家。
不去就不去,反正他会来找我的。菊安仰面迎着初春煦暖的阳光,慵懒地垂下被镀上一层融融金色的睫毛。
也许是顾及皇后颜面,官家许久未来找她。她等呀等,渐生怨气,当官家终于遣程渊来宣召时,她说自己体乏无力,容色欠佳,不堪在御前伺候,拒不领命。
如此三番,菊安始终不肯应官家宣召,程渊十分担心她激怒官家,挖空心思寻委婉托辞代她解释,而官家倒不以为意,对程渊说:“菊姬自与他人不同,哪怕冷面朝天,亦惹人怜,又何必要她日日随众呈欢颜。”
言罢,他举目向帘外,但觉庭中花开如锦,景象暄妍,遂一笑,命程渊取来笔墨,在一方碧云春树笺上写下寥寥几字,细细叠好,并附上一枝樱花,命程渊送与菊姬。
菊安展开花笺,默默在心里念出上面的字:“憎我也无妨,就连屋前花橘,亦不来观赏?”
她目光自花笺上反复抚过,温柔地摩挲,一时间幽思恍惚,心下暖洋洋地,失去了抵挡的力量。当程渊再次请她前往福宁殿时,她不再拒绝。
福宁殿中,官家含笑召她近身,屏退内侍,与她独坐于檐下赏花,告诉她此间典故:“日前我召见日本来的使臣,论及两国诗歌,他呈上数卷诗集,说是他们国中经典。我展开一阅,顿觉其中一句清丽可喜,今日又应了此情此景,便写在花笺上,与你同赏。”一言至此,他又站起身来,道,“那几卷诗还在我殿中,我去取来给你看看。”
他刚一转身,菊安即随之而起,自后搂住了他的腰,将一侧脸颊依靠在他背上,微弱的声音近乎呜咽:“留下我,在你身边。”
她感觉到他身体倏忽一僵,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将她双手自腰间松开,转而牵住她右手,柔声道:“你的瘦金书练得如何了?来,写给我看看。”
他带她至书案前,用翰墨法帖消解了此前的风花雪月。
注:“憎我也无妨”一句,出自《万叶集》。
第五章 弹棋
此后官家依然经常宣召菊安,他们或舞文弄墨,或浅酌低唱,又或只是并肩坐于檐下,静静看花开花谢,并不说话,安恬地听时光随风声悄然滑过。她总是设法让自己与他的相处尽可能地延长,然而他严守自己原则,一俟黄昏即命人送她归去,从不让她留宿。
这样的日子相较她遇见她之前的生涯已经足够美好,但她仍患得患失,隐隐觉得不安。于她而言,他是自己十五年晦暗生活后获得的第一束光亮,她且惊且喜地沐浴在他温柔的照拂下,然而伸出手却把握不到他。离开他时,她的心境也随渐浓的暝色重新沦入无边的黑暗,她期待与他的重逢,就像期待破晓的阳光。
他有不少宠妃,例如大刘贵妃,小李婕妤,皆可日夜常伴身侧。她自忖品貌才艺均不输二人,而于良宵添香者,为何不能多一个她?
一日她又被召入福宁殿,她挥毫作瘦金书,官家立于她身侧,不时评点。须臾皇后入内,见她笔下字迹,怔了一怔,但很快回神,向官家敛衽为礼。
官家与皇后寒暄两句,遂让她坐下旁观,自己依旧指点菊安练字。
皇后默然看了半晌,然后含笑道:“妾就说呢,菊部头一向勤学,尤其喜爱精研翰墨,官家爱才,也乐意指点。这原是可传为佳话的美事,偏偏宫中有一些好事闲人,就此嚼舌头根子,说菊部头常来福宁殿,是想以色惑主,跻身嫔御之列。下回若妾再听到此等谣言,必会严惩造谣者,还菊部头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