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无归(27)
刘子业殷勤地举着银匙重新进门,向她走来,嘴里道:“近些看得清楚。”
银匙里是汤圆般的一团,白白的,裹满了蜜渍酱料,离近了一时也看不太清楚。
刘英媚不敢问,但还是懵懵然想了想:这是什么?
其实也就极短的一会儿时间,刘子业已经忍不住要告诉她答案了:“哈哈,阿姑想不出来吧?这是鬼目粽——就是刘义恭的眼睛。”
银匙一转,那汤圆般的一团也转动了过来,沾着酱料的黑白分明的乌珠转过来,死鱼一样盯着刘英媚。
刘英媚一声尖叫,本能地手一挥,把凑在她面前的“鬼目粽”连着银匙一起打飞了出去,然后捂住了双眼。
刘子业不高兴地说:“干嘛呀,死人的眼睛又有什么可怕的?他还会再瞧不起我是怎么的?”
又对周围的宫人吩咐道:“滚到哪里去了?快给朕找出来!一共就两只鬼目粽,丢了太可惜了。若是找不到,你们的眼睛都挖出来都不够抵偿朕的鬼目粽呢!”
宫人谁不怕他!乱纷纷找寻了起来,趴在地上往床底下、案几底下看着,把地上的毯子揭开来瞧,甚至有一个到刘英媚的软榻上四处寻一通,嘴里还说:“会不会飞到榻上了?”
刘英媚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敢直视床榻,不敢直视案桌,不敢直视揭开的毯子各处,生怕突然有人喊一句“就在公主榻上呢!”或者“就在公主吃饭的案几下呢!”……
她以后还怎么面对这张床榻、这些地毯和案几?!
果然有人说:“谢贵嫔这帐角边圆溜溜的东西是什么?”
“谢贵嫔”是刘英媚现在在宫里的称号。刘英媚喉头突然逆呕起来——控制不住的恶心到翻江倒海,不知是为宫人的发现,还是“谢贵嫔”这个她无法接受的称呼,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她连一句“陛下恕罪”都来不及说,捂着嘴,提着裙子向门外飞奔。
刘子业被她撞了一下,一个趔趄,而后看见她翻飞的茜红裙,柳黄色的垂髾一根根从裙子的褶皱处飞起来,披帛先是腾起,接着掉落在地上,轻软的一团,宛然柔和的一团桃花落英。
刘子业弯腰捡起她的披帛,紧跟着向外。
刘英媚在玉烛殿后.庭的杏花树下没命地呕吐。吐到最后,吐出了酸水和黄胆汁,那气味熏得她自己都直流眼泪,越发吐得不能自已。
刘子业用她的披帛捂住鼻子。
披帛上有她熏的香,他仔细嗅了嗅,似是麝香,又似是蔷薇花,还有淡淡的说不出、但又很好闻的气息。他深深地在她的披帛里呼吸着,每一次汲取到芬芳的气味,他大脑中就开始空白,而浑身开始发热。
他好像是朝前走了两步,而后被刘英媚尖锐的一声“陛下别过来”给止住了。
“阿姑,”他有些委屈,“你要不要喝点热茶?”
刘英媚道:“妾想去永训宫喝太后那里的煎茶。”
刘子业说:“你是喜欢她宫里的哪种茶?我都有,我叫人给你取。”
刘英媚听得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她强自从唇舌的缝隙里挤出声音:“谢……谢陛下,妾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妾这就问问太后去……”
管他同意不同意,她从身边小宫女的手中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两下唇颊,嘴里依然有恶浊的气味,但也顾不得了,逃命似的离开了玉烛殿。
她其实无处可去。
建康宫台城自从出了几件弑君的事之后,防范特别严密,即便是刘英媚可以乘坐与皇帝一样尊贵的龙旂鸾辂,但依然得不到出入宫门的虎符,无法离开刘子业半步。
她歪在那象征着极度尊贵的鸾辂上,只叫“快走”,御夫无奈,在宫中的长甬道转了两圈,才终于听到鸾辂上那位尊贵的人儿有气无力说:“去永训宫。”
御夫自然听命。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又听她说:“我要漱漱口,面见太后,口气不能太难闻。”
这是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她只能想:王宪嫄虽然溺爱这个嫡长子刘子业,爱到已经顾不得天理人伦,但既然爱之便有弱点,刘子业杀了五位辅政中的四位,是自毁长城的举动,她总能和太后讲利害。已经死了的人没办法复活,但活着的人双目还在观望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自失臂膀的皇帝若再继续失掉人心,只怕地位也会岌岌可危了。
她在永训宫门口下了鸾辂,肃容让门上的黄门通报,且在那黄门推辞“太后正在礼佛”时,她冷笑道:“‘虎狼屯于阶陛,太后是不是还先礼佛?’中使就请这么回话吧。”
这话进去,太后王宪嫄果然肯召见了。
但是刘英媚进门口,她仍坐在蒲团上没有动弹,俟刘英媚问安后,王宪嫄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甚至眼睛都懒得睁开:“怎么,还有虎狼屯于阶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