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366)
刘协封好给冯玉的回信,又批了几分奏章,仍觉王粲的那首七哀诗萦绕在胸怀之间,索性便起身出帐,在附近闲散走动。
众郎官跟随在后。
刘协心里想着事情,闷头走出两三里地,直到眼前一条溪流拦住他的去路,这才停下脚步,却见不远处有位少年正在溪畔刷马,而郎官要上前驱赶,便摆手止住。
那少年已察觉这许多人前来,牵了马已要回避。
刘协已经认出了他,笑道:“曹丕,过来。”
曹丕有些紧张得上前,一手牵着马,低声道:“臣不知道陛下要来……”
“你在做什么?”刘协问道:“朕看着像是在刷马。”
“是。”曹丕记着长兄的话,陛下问话,只管如实作答,道:“明日它便要随臣上阵,所以臣想给它洗刷干净,再喂它吃顿豆子饭。”
刘协笑道:“你这习惯倒是跟朕一样。”
曹丕有些听不明白,但并不敢追问。
刘协看着眼前的曹丕,忽然想到他的哥哥曹昂,那是很多年前,在洛阳皇宫里,彼时董卓势大,曹操等人都要撤离。曹操离开洛阳之前,派了家仆去接应曹昂,想要将长子从宫中接走,一同离开。那天曹昂陪他练过骑射后,在马厩里,他一面刷着马匹,一面开口说服曹昂留下。那时候曹昂自比是一尾小鱼,比捕鱼人的网眼还要小些。但刘协说他看中的鱼,死活都要落在他手里。曹昂从来强不过他,就此留了下来。
这一留便是整整十年。
曹丕有些紧张道:“臣还没有谢过陛下。这匹马是从陛下御马中挑选的……”
这原是皇帝说赐给他的。
刘协微微一笑,接过他手中的刷子来,亲自动手,为那马梳理毛发,温和如家常闲谈,道:“你父亲写得许多好诗,你可都读过?”他想起方才看过王粲的那一首《七哀诗》,又道,“你父亲有一首《蒿里行》写得极好,你可能背诵?”
曹丕脸色涨红,低声道:“臣读过,只是从前没有想过要背诵下来……”
刘协并不在意,轻声道:“你该回去再看一看。朕也只记得几句了,”他轻声吟哦,“‘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战乱时局,百姓艰难,你父亲胸怀生民,是国之忠臣。”
曹丕怔怔听着,见皇帝竟能随口吟诵自己父亲的诗篇,既为父亲而感到自豪,又为自己没能诵读出来感到羞惭,立志会去便将父亲的诗篇都背诵下来。待到下次陛下与他对谈之时,他再也不会答不上来了。
“你明日便要去攻打邺城,紧张吗?”刘协又问道。
曹丕摇头,道:“能为陛下效命,臣只觉得……激动。”
刘协微微一笑,道:“适度的激动也不是坏事。朕知道你的能耐,这一去必是不破邺城终不还的。朕在官渡大营等着为你庆功。”他顿了顿,又道:“待你凯旋,想要什么赏赐?”
曹丕面色潮红,年轻的眸子里闪着兴奋热切的光,他是大将之子,纵然是这样动乱的时局之下,也是衣食无忧、财物不缺的,因此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道:“臣什么也不要,只要陛下再赏赐臣两串蒲桃便好。”
这要的不是蒲桃,而是来自皇帝的荣耀。
刘协垂眸一笑,道:“好,那朕就备好蒲桃等你了。”他轻轻拍了拍曹丕的肩膀,示意少年继续被打断的事宜,自己则带人缓缓往回走去。
不管背后的曹丕多么兴奋激动,刘协沿着溪水一步一步往回走,面上的神色沉了下来。
他此时对曹丕格外恩遇,到底是对即将上阵的小将应有的勉励呢,还是看在曹丕父亲与长兄的面子上?他要曹丕回去背诵《蒿里行》,到底是因为这首诗写出了百姓疾苦,还是因为前面还有“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这等忠于汉室,讨伐篡位者的诗句,他要将这等理念深植于曹丕脑海之中?
刘协一面想着,一面脚步沉重得走着,望着将合的暮色,竟有些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
他的确是在栽培曹丕了。
因为曹昂令人担忧的身体状况,他近乎本能得在培养一个曹昂二号,一旦有万一,便能够顶上来撑住。
作为皇帝,这是保证国家正常运作该有的政治素养。
可作为一个人……
人怎么能如此无情呢?
是夜,曹昂拿了新制的邺城布防舆图,亲自来到曹丕帐中,也是想要勉励弟弟几句。
他走进来时,却见曹丕正在案前抄写诗句。
曹昂微微蹙眉,将舆图放下。
曹丕有些忐忑得起身相迎。
曹昂道:“明日便要往前线去了,怎得还在写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