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笑道,“这是一个身在异地的朋友送的。”
方晴没有扯谎,袍子是小安的旧衣。小安小姐脾性,爱乱花钱爱买新衣,然而好些买了又不怎么穿。临走时,这些没大穿过的衣服便都给了方晴,帮她省了一笔置装费。
想起小安嘴毒地评价自己“长了一双与旗袍绝配的凤眼儿”却“肩膀太平、个头太高、不够丰满,没长一副与旗袍绝配的身材”,方晴脸上泛起微笑,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她的?“说话一针见血真是个讨人嫌的坏毛病!”小安点头,“还真是!”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方晴在心里微微叹一口气,余生不知能否再见到她。
说起天津哪里做衣服好、哪里料子全之类的话,江小姐最有发言权,毕竟是世家小姐。其他几个都一脸兴致地听着。正说得热闹,便看见芳草社一群人来了。
看见光彩照人的孙书铮,方晴恶趣味地想,前妻、后妻、红颜知己,与冯璋有关的女人们都到齐了。
然而大家都是文明人,并没有什么洒狗血的事情发生。
郑衍、韩益与他们多数都认识,方晴也认识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双方一通介绍寒暄,冯璋称呼孙书铮“黄太太”,态度绅士得很。孙书铮与冯璋、冯太太略寒暄一两句,也很客气。
孙书铮亲热地拉着方晴的手,寒暄两句,又问起小安。方晴说小安去了国外。孙书铮脸上一抹惊讶之色,“姐姐竟然出国了?”
方晴笑道,“是啊。”并没说原因。
然而孙淑铮是知道前情的,“姐姐还是那么率性而为。”
方晴正色道,“安是个真诚而勇敢的人。”
两个人便都笑笑,点下头,就此分开。
郑衍、韩益、韩太太在与欧阳先生及另两位北平来的人说话,方晴便走过去打招呼。
“我到现在还头疼呢!你跟友直两个对我一个,还说什么费厄泼赖。”欧阳先生对郑衍笑道。
一听便知道,昨天老朋友们一起去喝酒了。
看方晴走来,欧阳先生笑道,“方小姐的画儿真是好,我们曾经辍了课,专门讨论你的画儿。我与学生们吹嘘认得这位方霁天先生,而且还是朋友,改日你一定要赐我墨宝一幅,让我回去显摆。”
欧阳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学者,这样夸赞,实在是太过了,方晴脸皮再厚,也不由得泛红起来。
几位北平来的刚才只听得介绍是“方晴方小姐”,现在才知道这位方小姐便是爱国漫画家“方霁天”。
在《玩偶之家》里扮演林丹太太的秦小姐便与方晴讨论起美术理论。
看刚进来时的情景,秦小姐与孙淑铮很有几分别苗头的样子。都是年轻出色的女子,这种事是难免的。
秦小姐也确实是个难得的女孩子,长着娇俏的小圆脸,声音甜甜的,是美国韦尔斯利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主业是英国文学,曾选修过西洋画。秦小姐于西洋美术理论颇为了解,好在方晴这两年恶补了些这方面的知识,不然怕是接不上话的。
方晴的优点在于读书、画画都还算踏实,受鲁先生启迪,这几年又重读诸子和儒家研究著作,并研究了些西画历史和西洋哲学之类,对国画及国画与西画的区别便有了更多的体悟。
方晴不愿抢秦小姐风头,但对其“西画高于国画”的一套说法很不认同,便也就国画西画的异同略说了几句自己的看法。
“国画与西画之区别,率因国人与西方人思维方式不同,国人重线性唯美思维,西方人为立体空间思维,然并非线画不能写实。中国自宋前,画皆象形,虽贵气韵生动,而未尝不极尚逼真。后士人画兴盛,界画等形似写真者被鄙为匠笔,因而没落,故非国画不能写真,只是近代不尚写真罢了。单重气韵,余皆简率荒略,固然不可取;若以形似与否定画之高低,却也太过偏颇,更遑论摒弃国画,代以西画技法。图画存在之意义,除却留图影外,便是表现思想志趣,试想,一幅油画的《山居秋暝图》该是怎样的情况?”
想到一幅油画的空山新雨、明月清泉、浣女渔舟,众人都笑了。秦小姐也给面子地翘翘嘴角。
在座诸位虽然不是职业画家,但都涉猎颇广,于书画艺术和中西方文化对比碰撞也有自己的看法,此时听二女论道,倒觉得方晴的更合耳缘,西方美术理论固佳,然用西画之笔,表现中国人所思所想,总隔着一层。
看方晴镇定自若地与人侃侃而谈,郑衍才真切地意识到那个稍显局促的姑娘真的成为一个漫画家了,竟有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酸涩和欣慰。
“——故国画、西画各有所长,然并非不能融合,且如今中西交流越发地多,更多秦小姐这样学贯中西的人物,融中西画之长,画时人之生活、思想、志趣,或能开启绘画新纪元。”方晴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