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韩先生,他还有些衣带当风的倜傥少年气;这次再见,已经秀竹变青松,纯乎是个大男人了。方晴的心加跳了两拍,笑着与韩先生打了招呼。
进屋坐下,韩益客气地问方晴是喝红茶还是龙井。
在郑衍家,方晴何曾被这样招待过?忙笑道,“韩先生,不要客气。”
韩益微笑道,“红茶暖胃,莫如就喝些红茶吧?”
方晴点头道谢。
“这家卖老酒的店,我上次按照你说的地址去找,怎么没找到?”郑衍启开封口深吸一口气,先过过鼻子瘾。
“天津街巷就像八卦图,那小巷子又没个名字,找不到也正常。”方晴笑道。
“这样的老酒,要是有扎肉、青鱼干就好了。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郑衍摇头叹气。
原文中苏学士叹完就去“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方晴知道郑衍一向是个有口无心的,却依旧笑着反驳说,“哪里来的月白风清,说月黑风高还差不多。”
对方晴这种一句话苏学士变李逵的焚琴煮鹤风,郑衍早已经习惯了,只丢给她一个“懒得理你”的眼神。
韩益笑着端给方晴一杯红茶,三个人坐下聊天。
方晴与韩益寒暄,不过聊些几时到津,水路走了多长时间,路上是否顺利之类,又顺着说些留学的事和海外见闻。
听说韩益是船舶工程博士,方晴肃然起敬。对理工科学,方晴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唯其不懂,所以觉得高深,又受近些年“德先生赛先生”思潮影响,方晴深深地觉得,韩先生这样的才是社会的脊梁。
郑衍放浪形骸无赖子一个,方晴与他相处,倒是自然得很。这时候来一位颇具绅士风度的学者,方晴只好收敛些,勉为其难做淑女状。
郑衍看方晴不似平时“妙语连珠”,略想便知道缘由,不由“嗤”地笑了。
方晴、韩益都看他,郑衍握拳在口旁轻咳一声,“我只是想起了一点好笑的事。”
阴阳怪气,方晴决定不理他。韩益警告地看郑衍一眼。
三个人又聊起《王大壮进城》。
“从你寄给我那十几期来看,讽刺虽然机智,”韩益看向郑衍,“却带着点看人笑话的冷哨,缺了些感同身受的悲悯。而悲悯,却是一部一流的现实主义作品不可或缺的。”
郑衍一挑眉,看看韩益,又看方晴一眼,笑道,“又是悲悯,嗯?”
郑衍走进书房,拿出一摞《新画报》扔给韩益,“看看这些是不是有你说的悲悯。”又翻出另一本杂志里的一页递给他,表情有点促狭,“再看看这个,你们还真英雄所见略同。”
坐得不远,自然能看出那是自己独立做的那几期画稿,另一本上的是刘先生的评论,上面引用了欧阳太太“辣椒油、蒜蓉酱”的比喻。
方晴的脸霎时红了起来。
韩益认真地翻了一遍,“很好,”认真地对方晴说,“这几期不像阿衍的讽刺故事那样辛辣,但——”韩益觉得,方晴的讽刺带着些设身处地的体贴和女孩子的俏皮,但这样说未免太过孟浪了,于是略沉吟,笑道,“但是更多些暖色,你们这样参差着写,故事有起有伏,有冷有暖,倒真有些‘现实主义巨著’的样子了。”
郑衍歪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笑嘻嘻地对方晴说,“你看,我说这是开一代先河的现实主义巨著吧?”
方晴的脸越发烫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腼腆地笑。
好在这时有人敲门。替方晴解围的是两个伙计,一个送郑衍订的涮锅子,一个送方晴买的小菜,两人在门口碰见的。
看见卤菜,郑衍吹个口哨,你别说,方晴偶尔也挺有眼力劲儿的。
方晴帮着伙计摆盘子,放火锅,点炭,霎时一片烟火气氛。
卤菜店的伙计收拾了提盒,火锅店的伙计问准了什么时候来收家伙,两人正要走,被方晴叫住,每人给了点钱做小费,“怪冷的,多谢你们送过来。”
两个小伙计喜笑颜开地道了谢,相伴着出了门。
火锅实在适合这个季节吃,不大会儿的工夫,方晴后背就出了一层薄汗。郑衍、韩益都宽了外面的厚衣服,只穿毛衣。
方晴眼前的酒碗里差不多一点也不见少,郑衍、韩益都已经干掉三碗了。
郑衍拿起酒瓮给韩益倒酒,韩益却用手盖住碗口,笑着摇头。
郑衍给自己满上,“你这就不喝了?记得咱们俩小时候能把一坛酒都鼓捣光的。”
“现在不行了,还是‘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才好。”
“越发古板了,‘饮如长鲸吸百川’‘眼花落井水底眠’②才是我辈风范,”郑衍扭过脸来,“你说呢,方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