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属于“陪客”“搭头儿”——按照惯例,这种新闻若有现场照片,就不会用手绘的图。方晴来,更多是为了见识见识。
方晴跟在小安后面听她讲选位置的窍门。小安不时变换位置,试拍一下,偶尔冲方晴解释几句。
小安今天穿小翻领白色衬衫,下面一条黑色洋棉布裤子,外面搭一件又短又肥的浅灰色开身毛衣,头发都拢在脑后编一条粗辫子,露出光洁的脸,又随性又潇洒。小安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衣橱里随便拽两件衣服套上,就能穿得大方漂亮。
方晴不敢,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之后,终于死心,只穿万年不变的宽身旗袍——今天是阴丹士林布的,外面套一件白色开身毛衣。
“孙小姐——”二人转身看,是一个青年军官。
方晴愕然,扭头看小安。
小安也愣了一下,“陈副官——怎么这时候来天津呢?”接着自悔失言地笑了。
那陈副官温和地笑道,“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方晴看他们似有话说,便微笑着冲陈副官点点头,跟小安说,“我去那边看看。”
方晴找了个自认为很不错的位置站住,抬眼看,小安还在和那青年军官说话。小安虽然面色平静,但方晴总觉得那只是表象。
呵,原来小安姓孙,只是不知道名字叫什么,想起小安说的“周大牛”,方晴摇头笑了。
不多时,厅里已经人满为患,记者们尽是大嗓门,这厅里的动静比两个菜市加一起还热闹。
早已说好,“各自去寻各自门”,秦奋兄在最前排摩拳擦掌,方晴自己挤在一堆摄影记者中间,回头再找小安,已不知挤到哪里去了。
方晴看看厅里的西洋座钟,已经过了预定时间一刻钟了。迟到据说是大人物们的习惯,果然。
方晴继续饶有兴味地听旁边两个同行议论唐生智的大道和小道消息。正听到唐生智与乃兄杯酒释恩仇那一段时,侧门开了,屋里似被集体下了“闭嘴咒”。
方晴抬头,看到几个士兵护卫着一位将军走进来。
平静的大厅在短暂的安静以后爆发出更大的声响。
来得不是唐生智,是董靖云!
方晴以前在报纸上看见过董的照片,如今看到真人,觉得比照片上要年轻英俊得多,特别是气度极佳,像是一位儒将。
董靖云说一口地道官话,声音也低沉动听。
董靖云并不寒暄,开言便说时局,说民生凋敝之苦,慷慨救国之心;说到战局则是对战争的残酷现场很是描绘一番,声音沉痛,言辞生动,中间还有几个真实故事,把几个眼窝浅的女记者感动得涕泪横流;然后便是号召和平、停止内战,并提出自己为了和平大业,愿意下野退避;最后以先总理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勉励爱国志士,表示自己虽处江湖之远,一颗心却与诸君同在。
一通言辞起承转合,有理有节,有情有义,好个忧国忧民的末路英雄!
当下便有女记者询问董司令下野后的打算,看那架势恨不得随他去。即便不这么露骨的,女记者们原来预备的尖刻言辞也纷纷都收了起来。
然老爷们儿们就不那么平和了,譬如方晴同事秦奋,就揪着讨蒋战争失利原因这块不放,兵比老蒋的多,装备也不见得差,怎么打输的呢?《天津早报》的那个小眼镜则就讨蒋诸部队中间的矛盾刨根问底儿。还有位老先生则直接问此战与旧军阀混战何异。
董靖云倒是风度不错,对出言不逊的恍若未闻,约略回答了几个问题,便转身走了,留下身后一片叫喊。
方晴出了大厅,终于在人流中发现了秦奋和小安,几个人汇合,看一眼电梯门口拥挤的人,便一同走楼梯下楼。
“这个稿子明天就要见报,图片要加紧,”秦奋笑问小安,“没问题吧?”
小安笑道,“没问题。”
秦奋又看方晴,方晴也点头道没问题。
回到报馆,小安去暗房冲洗照片,方晴则构思她的画。
方晴以中国地图为棋盘,两位民国将军打扮的棋手,手持羽扇,神情淡定,棋子却是真的人马车,场上厮杀正欢,一片死伤。
旁白是套用的旧曲子词:“胜,百姓苦;败,百姓苦。”
因为是漫画形式,立意有了,画起来很快。小安的照片还没得,方晴的画儿已经好了。今天李先生不在,省去了找他签字的程序,直接交给组版编辑曲先生。
曲先生是个做事往前赶的人,交上的活计但凡能凑合就绝不找麻烦,看了画稿,点点头,又让催着小安的图片些。方晴笑着答应了。
小安的照片出来,方晴凑过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