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还是原来的故乡,可曾经熟悉的人,却大都不在了。
因他说自己曾在义兄弟之中行三,众人便都称呼他康三爷。
康三爷年纪大了,精神却不曾垮掉,依旧性烈如火,是个嫉恶如仇的暴脾气,义务维持镇上治安,老镇长也十分看重他。
大约是练过武的缘故,他的中气很足,说话像打雷,又爱拉着脸,孩子们都怕他。
其实说怕好像也不大对,因为那些小孩子实在觉得这位老人神秘极了,仿佛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每每被吓哭、骂跑了,要不了多久便又三五成群吸着鼻涕跑回来,一个个抬着被太阳亲吻过的红脸颊,眼巴巴等着听他说那些他们压根儿听不懂的精彩的江湖、凄美的故事……
“阳仔,听说你隔壁住进人了,得空你见了告诉一声,叫她去镇长那里挂个号。”康三爷道。
他每天都雷打不动去张大爷的摊子上吃一碗馄饨。小镇的消息就是这样,分明没有翅膀,却比鸟飞得更快。
这是桃花镇的规矩,怕忽然半路住进来的人有什么不好的底细,危害到本地百姓,所以总要去镇长那儿走一遭,算是报个到。
几年前孟阳搬过来时,便是街对面的王大娘告诉的,如今终于又轮到他去告诉别人。
忽然有种神秘的传承般的使命感扑面而来,孟阳近乎本能站得笔挺,“是!”
康三爷满意地点点头,便要转过身去掏钥匙开门。
“三爷!”吴寡妇突然用干叶子托着一大块豆腐追出来,圆润丰满的脸上现出一点奇异的神采,“拿……”
她的话还没说完,康三爷便直接拒绝了。
刚展现的神采迅速从吴寡妇脸上褪去,令她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苍白色。
康三爷分明看见了。
他干燥的嘴唇嗫嚅几下,沉默片刻,仿佛终于抵不住,做出了一点退让。
“读书打铁卖豆腐,都是顶辛苦的活儿,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
说完这话,他不再停留,迅速开门回家了。
吴寡妇的豆腐仍没送出去,但她的脸蛋却不再苍白,而是重新换上一种丰富而细腻的红润。
她轻轻咬了咬丰满的嘴唇,柔软的眼底犹如春日下波光粼粼的湖水,闪烁中某种孟阳看不大懂的情绪。
她又抱着豆腐回到摊子里,见孟阳傻愣愣的,又噗嗤笑出声,“小傻子懂什么,看屁!”
孟阳骤然回神。
他挠了挠头,认真思索片刻才道:“可能我确实是不大懂的,只是觉得,”他停顿了下,似乎在努力斟酌用词,过了会儿才道,“觉得你们这样很好。”
吴寡妇愣了下,忽然绽开笑容,又从竹筒里把孟阳刚才投进去的四个铜板摸出来,精准地丢回他怀中,“书呆子,送你了!三爷都说了读书辛苦,回去补补脑瓜子!”
说罢,就要拉门。
孟阳愣了会儿才急忙忙道:“我不白要!”
然而吴寡妇已经把门关上了,分明透着几分愉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收摊了!”
孟阳茫然地抱着豆腐站在原地,有些不明白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又过了会儿,见吴寡妇确实没有重新开门的意思,他这才沿着路回家去。
走到自家门口了,孟阳才忽然想起来一个之前从未留意过的细节:
每座院子都有前后门,康三爷分明与王大娘一样都住在前一条街上……
所以为什么他总爱走后门回家?
第9章 那女子(五)
看着再次偷偷出现在自家门口的蓝布包袱提篮,白星不禁陷入沉思:
行走江湖多年,她从未见过如此自来熟的人!
她忽然想起早上强行要为自己庆贺乔迁之喜的馄饨摊主,不由后知后觉吃了一惊:难道桃花镇竟是如此热情好客的地方吗?
在外跑了一天的阿灰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冷飕飕的,已经有些思念干燥舒适的马厩了。见主人立在门口不动,它很有点不耐烦地从后面嚼她的头发,又呼哧呼哧打响鼻。
白星被扯痛,有点生气,却又不舍得打,最后也只在它脖子上不轻不重拍了下。
阿灰得意地甩了甩尾巴,显然恃宠而骄,又用大脑袋拱了拱主人的后腰,推着她往前走。
天色已晚,白星还是选择弯腰拿起提篮,入手只觉沉甸甸的,怕不有六七斤。
安排好了阿灰之后,她这才打开蓝布印花包袱看了下,就见里面赫然挨挨挤挤塞了一大堆巨型包子!
白星的嘴巴都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大: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包子!
脸大的包子。
脸大的海碗。
难怪这些东西的体型与自己印象中书生们纤细瘦弱的形象很不相符,原来隔壁小书呆的衡量标准竟是……脸?真是出乎意料的豪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