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与大宇宙(44)
温知真帮她拍拍胸口,她总算平缓了下来,笑了笑,“——怎么劝都劝不下来。”
笑容依旧,目光变得深远,她沉浸在那个时候。
“后来,他长大了,变得文静,变得斯文,”她眨了眨眼睛,动作缓慢,那陪伴她多年的眼皮也苍老了,耷拉着,动起来很吃力,“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家世很好……”
泪水从她混浊的眼睛里流出来,“姑娘的父母不同意,他们一块。”
她望着窗外,窗外有昏黄的路灯,夏日里灯下有转悠着的飞虫,她的声音悠长,“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两人想到了私奔。”
“出事了,都一块没了。”
故事很短,以至于她从没跟谁提过,故事很长,她藏了几十年。
她在感觉到生命枯竭的时候,脑海中像程序一样,回顾起了自己的一生:相亲而来还没培养出什么感情就去世的丈夫,她早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唯一的儿子,他的二十几年,也是她的二十几年,陪着他哭陪着他笑,最后,竟没陪着他一块去。
后来,就独自苟延残喘了几十年。
到如今。
她突然抓着他们的手,呜咽哭着,像个无处诉苦的孩子,声音先是很小,然后就渐渐大了起来,“我有些怨,不,好怨,我好怨啊。”
压抑着多年的情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泄露出来,已经顾不得任何颜面。
亲人都走光了,连同当初反对那姑娘的父母也早早去世,她连个埋怨的人都没有。
“阿新现在才敢来看我,他也知道我怨他吗?”
温知真与方见意不曾想过,戚奶奶还有这一段陈年往事,三言两语讲诉了令她耿耿于怀、难过到失态的伤心事,竟不知如何反应。
“戚奶奶……”
温知真伸手给她擦眼泪,手心是她的泪水,手背是自己的。
“知真……”戚奶奶哽咽着唤。
“戚奶奶,我在。”
“阿意……”
“我也在的,戚奶奶。”
“你们,你们跟小欣他们说,说我死后,骨灰就撒在南区海……”短短几刻,她似乎又换了种心态,释然笑了起来,即使眼角还有泪水。
方见意眉头一皱,红红的眼终于还是掉出一滴晶莹的水珠。
“别哭,生老病死……常有的,我,我活了大半年纪,够了。”她断断续续说。
“我的阿新,跟那姑娘,就撒在那儿,我也去,也去看看……我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所以,我的阿新也怨我吧?”
戚奶奶说着,渴望的看着方见意,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
方见意怔怔的看着,过了会,他突然懂了,抿紧嘴不想说话,却敌不过戚奶奶眼里的哀求。
他伸手抹了抹脸,坚定说:“不怨的。”
戚奶奶突然笑了。
时光回转倒序,她似乎看到了年少时的儿子,跟她说:不怨的。
那就好。
那就好。
她想着,觉得很累,眼皮很累,呼吸很累,这一生很累。
该睡了。
耳边响起嘈杂的声音,阿意仔和知真的着急的呼唤,医生护士的各种术语交流,这些声音逐渐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另一些声音反正更加清晰了:她结婚时的鞭炮声;儿子出生时响亮的哭声;还有某天午后,她在厨房里做饭,他在树上叫她——
妈妈,快来,快来,我发现一个熟了的石榴了!
诶,妈这就来。
g市夏日里偶有台风,雨不大,风却不小,吹得翻天覆地,什么都显得乱糟糟的。
今天第一场台风来的前一天,下了场雨,把戚奶奶的骨灰带到南区海时,大家都穿着黑衣,撑着黑伞。
方见意的黑伞被折断了一只伞骨,雨水落在那一处,“哒哒哒”,声音极响,以至于他听不见大人们说什么,只看见爸爸朝他招手。
他过去,被示意抓了把骨灰。
他竟觉得毛骨悚然,能背起小时的他的戚奶奶,变成了跟沙子似的灰。
愣神的瞬间,手掌里的骨灰随风簌簌,从指缝中飘散,落在小山崖下的海面上,顷刻就无法从海水里分辨出来了。
他侧头去看身旁的温知真,她也怔忡的望着海面。
后来的几日,天色似乎都是骨灰一样的黑。
戚奶奶门前的石榴树在台风中被折断了主枝干,逐渐干枯,像完成了使命一样,它陪着最后的主人离开,自己也离开了。
有一天半夜,方见意起来尿尿,从厕所里出来,他罕见的在阳台站了会,然后独自下楼。
“知真姐。”
龙眼树下的温知真回头。
刚刚,他在上面看到她了。
温知真穿着绿色的睡裙,及腰的长发疏疏然披着,眉目淡淡,是古意画中的山水,下巴又尖了,浅色的唇微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