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阿希(34)
不,他生命最早的起源,应该在柬埔寨。渡船上的艄公,有风拂过柬埔寨的森林,他的外公就在那里被人处决。那时候还没有他,连母亲都没有,只有外婆。大肚子的外婆乔装逃出去,从吊着尸体的树下生下了母亲。外婆的阴道是母亲的生门,却几乎成了外婆的死门。这是周礼的一切生命起源,注定跟湄公河上漂浮着,翻肚皮的鱼、死状惨烈的鸟、淹死的猫跟溺死的女人,脱不了关系。契爷看过他掌心,跟他说:“阿礼,这是你的宿命。在死神附近,就是你的宿命。”也许这能够解释,为何七岁时,小小男孩第一次见到尸体,并不十分害怕。
黄馥将小银勺锵地放下,端起咖啡呷了一口,还在看他,“你第一次见尸体,估计也跟那些男生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吧?”
周礼摇摇头:“我忘记了。”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不咸不淡。黄馥聊起他当年怎么会留在新濠念大学,周礼说,哪里都一样。黄馥笑着说,我是因为爹地,但你不一样。“以你的成绩,完全可以去香港读书。”她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大家都喜欢去香港 ‘揾食’(闯世界)。如果有哪个新濠人混成了香港人,哇,光宗耀祖啊!”她语气夸张,周礼微笑起来。
后来黄馥要走了,端起餐盘跟他告别。“我走了,你过得开心点。”
周礼笑笑:“我很开心。”
“你才不开心。别骗自己,好吗?”
周礼笑着摇头:“我知道没有人敢批评黄瑞风的女儿,不过你这样继续聊天导致迟到,不太好吧。”
黄馥冲他做了个鬼脸,走出几步,她又回头:“喂。”
“怎么?”
“人们说,我跟你有那个。”
“哪个?”周礼假装不懂。
黄馥知道他是故意的,她接着往下说,“但其实你内心有别的人,对吧?”
周礼还是一副微笑的脸:“我不是个能够一起过平静生活的男人。”
黄馥又冲他做了个鬼脸,看了看表,边大喊着“迟到了”边将咖啡杯放到回收架上。她走路极快,匆匆拐弯,一头撞上了跟前的护士。
护士大喊:“黄小姐!吓死我了,差点以为是——你怎么了?不舒服吗?眼睛红红的?”
黄馥抬起头,笑了笑:“沙子进眼睛。”
从餐厅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本来有快速通道,但周礼突然想散散步。他绕到医院大楼门前,坐在那里的椅子上,看来往的人。怀里抱着一捧花的人,大都神情轻松,前来探病。也有神色凝重的探病者,一般是下级去看望上级,且有事相求。妈妈拖着大哭大闹的小孩儿,边拽走边骂,这种都是感冒一类的小毛病。真正患了大病的人,他们的脸上有种神圣的肃穆,那是自觉将要迎接宿命的神情。
黄馥跟他讨论过临终关怀的重要性,但彼此心里都明白,这种事情落到现实,能够关怀上的,也就是富人。医院里心照不宣的一个情况是:送到医院来的富人、普通人、醉汉流浪者,受到的重视程度是递减的。每年,医学院有大量实习生、毕业生,他们迫切需要练手。来,普通人的躯体就横在那儿,让你练习。为了医学的进步,这是最合理不过的事。但黄馥会跟黄瑞风抗争:“爹地,那为什么富人就要配备最好的医生?”
黄瑞风对女儿的话不屑一顾:“你好好了解一下什么是社会的资源配备,再跟我讨论这个话题。”
医疗资源本就是一场零和游戏。有人接受最顶级的治疗,有人就只能由实习生接手。黄瑞风期望女儿能够早日明白,不要再申请去非洲当无国界医生了——将好医生放在公共卫生领域,这是一种浪费。他认为,公益是要做的,但必须合理。
跟所有新濠人一样,生于斯长于斯黄瑞风也曾抱着小城心态。在他年幼时,新濠还不是现在纸醉金迷乱人眼的亚洲赌城,他每天一早耷拉着眼皮,被卖海鲜的老爸扯到内港码头。
那个坐在来往海鲜客人间的小黄瑞风,不曾想过,自己最终会考上港大医学院,在斯坦福绕了一圈后,又回来新濠。
那时候的新濠,已经换了天地。大街上的黑帮少了,内地游客多了。开放赌权后,这小城赌场越建越多,像妓女般张开双腿,迎接来自内地五湖四海的新贵。即使反腐风暴对博彩业造成打击,但巨额的政府财政储备依旧足够特首每年提高居民福利。
新濠的蛋糕,已经大得成为蛋糕界的传奇了。
像黄瑞风这样的人,是在这些年间,摆脱掉小城心态的:既然新濠可以,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什么都是盘生意。连英国王室的经营都不例外:品牌形象、社会价值、公共关系、危机应对、媒体通稿,一样不少。医疗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