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逢千日醉+番外(59)
“臣于牵机毒一案,尚存一疑。先前被毒死之人,皆是收到一句佛谒之后饮毒自杀,唯明堂大宴之上,那金凤中的丹药,是有人在其上特意涂了吸引狸猫的草药,再踢翻金盘引御猫在大宴之上被毒死,其意图或许并不在于弑君,而是……”
他抬头看了女皇一眼,横下心来继续说下去:“而是威慑。”
“因此臣斗胆推测……”他眼睛继续盯着金盘里的蜜饯,像是蜜饯里也有毒一般。
“那下毒之人,或许并不忌惮其罪行被发现,或者是,他有意要用这一漏洞百出的丹药作诱因,让之前的罪行也一并暴露在天下人眼前。”
“臣在去推事院之前,也怀疑过崔学士是主犯之一,但如今在彻查牵机毒案之后,臣认为,主犯应当另有其人,崔学士确是受人栽赃。”
女皇眯起眼,从大殿另一端缓缓走近徐有功,在案几旁站定后,她低头仔细看着这个六品司刑寺丞,开口道:“那……徐卿认为,主犯应当是何人?”
徐有功不言,只是将沾了油的手在袖口上擦了擦,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那盘蜜饯:“臣……有一请……臣……能否将这盘婆那娑果[注:即菠萝蜜,作为唐人书卷中出现的一道甜点。]带回家?”
女皇噗嗤一声笑出声,一旁的内侍立马拿出描金银食盒,将蜜饯收走。
徐有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臣愚钝,臣不知。”
女皇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叩头后接过食盒,正要往外走去,女皇却在身后又唤住了他。
徐有功回头,窗外天光大亮,已接近九月十七日午时。明日此时,若女皇未颁赦令,崔玄逸就会被斩首于端门。
此时,女皇正站在殿中,一轮旭日照在她身后,金光万丈之下,亦有重重黑影。
“徐寺丞,汝是否猜疑过,牵机毒案的主使,是朕本人?”
他停住了脚,将食盒端正放下,向女皇遥遥行礼:“臣只做司刑寺分内之事。”
几刻钟之后,徐寺丞踏出了上阳宫,在丽景门与西宫交界处的宫苑门口,见到了一个熟悉的白发身影。见徐寺丞出来,他便快步走上前,看见他手里提的御赐食盒,紧皱的眉头展开了一些,表情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
“有劳徐寺丞,余下的事,交给李某。”
他看着眼前这个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战、仙风道骨形象荡然无存的李崔巍,颇为同情地点点头,渐渐走远。
少顷之后,李太史受诏入宫,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飞廊,终于在上阳宫最高处的凉殿中见到了女皇。殿中四方窗户大开,凉风吹动着帷幔满殿飘浮,而在重重帷幔尽头,依稀可见女皇倚在龙榻上,见他进来,招手命他近前。
“此番鄂国公借刀杀人,拉鸾仪卫下水,汝心中对朕可有怨言。”
李崔巍垂首行礼,表情无悲无怒:“臣明晓,明堂一事,是鄂国公所为,与圣上无关。”
女皇嗤笑一声,语气慵懒:“李太史,若不是汝如此无趣……仕途或能胜过鄂国公。”
他笑了笑:“圣上,吾之意,从来不在仕途。”
女皇缓缓坐起,从朦胧帷幔中望向那个颀长的身影。他今日灰头土脸,与往日仙风道骨的形象相去甚远,却仍旧是脊背挺直,站立如竹,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
八年前,他也是这样孤身一人地走进上阳宫,求见当时刚成了皇太后的武则天,旋即主持设立鸾仪卫,助她铲清称帝路上的重重障碍,却从未主动提起过要任何报酬。
他无情无欲,无喜无怒,常常让她想起那个贞观年间名动天下的太史令李淳风。
“汝今日来上阳宫所求为何,朕已知悉。但李太史,朕现下尚不能答应你赦了崔玄逸的斩刑。朕需要……等一个人。”
“唯有他来,才能讨得崔玄逸的赦令。”
李崔巍在原地站了良久,站到双腿僵直,方才缓缓行礼退下,游魂似地走出宫门,惨到相熟的内侍都颇为同情地多看了他几眼。
李太史走后,午时已过,日光渐渐倾斜,殿中新添了沉水香,熏得人只欲在冷香里睡去。
女皇靠回了龙榻,半阖着眼,听着典钟[注:《唐六典》:“漏刻生三百六十人,隋置,掌习漏刻之节,以时唱漏。皇朝因之,皆以中、小男为之,转补为典钟、典鼓。典钟二百八十人,皇朝置,掌击漏钟。典鼓一百六十人。皇朝置,掌击漏鼓。”]唱漏的长音回荡在连廊外。申时、酉时、戌时、亥时。已经入夜,那人不会再来。
今夜无人入眠。
(二)生别离
陈默在推事院的死牢内被关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