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出一个腹黑丞相(44)
那地方在两山山口,北风乌拉拉挤进这一条狭窄的口子中,加上入夜狼嚎,声确实挺唬人,不加辨别,隐约是有点像鬼哭。
怀璧继续抄那篇《陆将军传》。陆铭,武帝三将之首。当年瓦石川一战,外荡敌寇,内扫叛贼,身负重伤仍灭敌二十万余。使漠北王庭元气大伤,数十年莫敢再犯南土。
但这本书中十二将是按时间顺序排的,陆铭之前尚有高祖五将,他在第六篇。
苏晏为何好端端将这篇抽出来让她抄?
一豆暖光之下,怀璧总算抄到了第三页,耐心已耗了个七七八八。搁下笔,扭了扭手,顺手取过苏晏搁在她手边的茶,准备缓缓再继续写。
茶是温的,苏晏已不动声色换过了两遍。怀璧因兀自与笔墨斗争,压根就未留心这些。
一口暖茶入喉,怀璧才注意到,这茶与往日喝的大异。酸中带甘,倒有些像街头卖的饮品。
忍不住好奇问:“这是什么?”
苏晏从书中抬目:“酸枣茶。”
那日送她回去,她拽着自己胳膊不放,他便多耽了一会。饶是听见她口中喊着“段青林”十分不快,看着她睡中猫儿一般软软的模样,心中更多浮起的,却是怜惜之情。
这些年,其实他一直在她身后,眼看着她吃了许多苦,却无法与她分担。
这种感觉摧肝折肺,撑着他熬过以重药治眼疾那炼狱般的三个月,催着他从桃源中出来,入仕为官;更迫使他以身入泥淖,在这污沉官场中盘结下自己的势力。
她是飞鸟,他就做一棵树。让她飞得累时,有处停歇;令大风起时,她有处攀附。
他记得病愈后去漠北看她,她梦中抓着自己的衣袖喃喃问:“哪里是家?”
那时他便下定决心,在她下次清醒着问出这个问题时,给她一个宽阔的怀抱,告诉她“这里就是。”
当晚苏晏在她房中待了很久,久到听见了她噩梦中的呢喃。
而酸枣有宁神安定之效。
怀璧又喝了一口,像野猫喝水一般,轻轻砸了下嘴,十分满足。
苏晏垂首书页,将一点笑掩在其中。
昏黄灯火下,他白的有些剔透的肌肤晕了一层光,像瓷器边缘漫不经心描的一点金漆。
这样的人,仿佛不会打嗝放屁,天生与十丈红尘遥隔万里。
怀璧又想起在苏家的简短岁月。
那时他眼有重疾,不能读书,有一大半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偶尔出门吹点风,回来还跟沾了俗世邪气一样,咳咳咳,恨不得心肝脾肺全咳出来。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初却握着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活着,就要好好活。”
他连药都不肯好好吃,还教她怎么好好活?
笑话。
但怀璧却记了很多年。奇怪地,像阿爹那些话一样,记了好多年。
每一回奔袭回来,架着一身眼看要分崩离析的骨肉回到营中,都会想起那句话,然后再累,都要到镇上干一碗熬得浓浓的、汤色奶白、让人恨不得把魂魄浸在当中的羊肉汤,去常胜客栈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
哦,还有花月楼,那儿的酱肘子也不错。
想着,怀璧不觉多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一晃,苏晏竟像个阴魂不散的老鬼一样在她脑中蹦跶了这么些年。
不由一阵唏嘘,唏嘘之余眸光下沉、无意瞥到了他书封上大剌剌的“京都女儿赋”几个字……
一口热茶呛在口中。
什么十丈红尘遥隔万里,十丈红尘就在他手里握着!
怀璧又想起那个住在他隔壁的夜晚,那靡靡不绝的声音犹然在耳。
她本能上下打量了苏晏一眼。
实在有些难以想象他那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苏晏抬头回望时她脸上正绽出一点奇异的红,在橙色烛火下,无端有了一丝绮丽之态,令她往日冷硬的面容似覆了一层薄纱,那一点锐利如坠软絮之中,荡然无存。
反而使她五官的秀丽脱颖出来。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
鼻梁细长高挺,鼻翼一颗小痣,唯有细看才能分辨出来,隐隐带着一丝惑态。
唇薄而俏,唇尾带锋、微微下垂,显出几分无辜倔强。
才看过的词句一股脑涌上脑中,却选不出一句恰当的。
京都女儿千种妍丽,却独独无她这一种。
怀璧明明心猿意马,见他盯着自己,反立刻气势汹汹地倒打一耙:“你盯着我做什么?”
苏晏被她这声喝问一惊,醒过神,轻咳一声,掩饰性地将书一收,低头走过来:“将军抄到哪了?”
“抄到…陆铭创天枢阁这一段。”怀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努力写小、却仍和乱葬岗的坟包一般东倒西歪的字,揉了揉发酸的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