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报(44)
凉风吹得檐下铃动,李诏的思绪被这悠长铃声扯得有一些飘远。听着马蹄声,大抵保留三分清醒,三分困倦,直到马夫一个避让,马车停了下来,红烛香火透过一层薄薄的罗帏,将李诏拉回现实。
帘子外是曲乐声与人的浅唱低吟,李诏的马车正停在临安府上最为喧闹的酒肆街道上,而李府还有三条街的距离。
“怎么了?”她出声询问。
“回姑娘,方有人冲撞过来,小的紧拉了马缰避让,没想到车轮子被卡在了沟里。” 马夫李银皱着脸答道。
“能驶出来吗?”李诏拉开了帘子,试图下车,本是不想多事,这才叫了稳当的李银出来。
“姑娘在这等等,我找人帮把手。”
李诏索性下了车,目光循着马夫急冲冲跑到隔壁驿馆里去找伙计了。
而一侧的脂粉味浓烈,熏香就着嫣粉色的倒映扑鼻而来。李诏背靠着马车,抬头往这一旁看去,牌匾上霍然几个大字入眼:
扶摇楼。
转轴拨弦,琵琶清音入耳。浅吟低唱,络纱飘摇掩目。
一人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摇晃不知轻重,被楼里的楚腰女半搀半扶地走了出来。
隔着一些远,李诏只觉此人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是何人。
而在楼外那人乍然发出洪亮笑声,引人纷纷侧目,笑着笑着却又猛然抱着绑着罗带的廊柱干呕了起来,整个人险些狼狈得栽到在地。
边上的女子轻轻皱眉,嫌弃之色油然,却没在肢体上表露出来,看来是不敢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心下一言难尽。
只见那吐完了的中年男子双颊通红地抬起了头,发丝尽乱,顾不得擦拭,却停下了动作,直盯着前方。
李诏在一旁观戏,心中痒痒,不晓得发生何事,偷偷探出半边身子,欲知后事,去做了一回好事者,看一看这热闹。
却不想那人眼光所及的方向上,仅有一位骑着高马的冷峻少年,攥着马缰,眉目冷静,眼底如霜。
他还是裹着一身的素衣,彩色障泥顺垂下来,双腿夹着马肚。少年捏着绳的指节尤为突出,眼里是毫无温度的漠视。
紧闭双唇,沉寂许久,终道:“父亲以为丧期无数。”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轻轻易易地讽刺元瞻是野蛮粗鄙的下贱之人。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元瞻笑着撑了把地,起身,抬首仰视那位踞坐高马的少年,醉酒道:“往后你有你的君,便不必认父子了。”
而少年似是被这句话刺中逆鳞一般,面色铁青,瞬时立刻挥了鞭,转身纵马即走。
唯留一个满须污秽的父亲元瞻,空落落地抱柱席地。
见少年往自己的这个方向而来,李诏立刻侧过身去,背对着人埋头作上车状,怕被人瞧见。
却因心急踩空了上车的台阶,一下往后仰去,狠狠地摔倒在地。
手臂与后臀被摩擦在青石板地上,是火辣辣得疼。李诏刻意避开路人眼光,快快地站了起来。还未来得及掸去裙裾上的尘土,却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刻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昭阳君,何必一叶障目,作掩耳盗铃的把戏。”
她没有回头,却从嘲讽之中听出了与从前不一样的隐忍与克制,连带着轻轻的吸气声,这样听来,少年似是在一弹指一挥间,他便软弱得束手就擒一般。
李诏只看得到此人的坚刺外壳。
这是他再一次以封号唤她,疏离而凉薄,分明应为尊称,却在他的口中不见尊,反为卑,变成了不足为题,大可踩在脚下的耻笑与嘲弄。
李诏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少年一贯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作派。
因听到了对他的“厌恶”,他便以这种方式来报复。
好像是在说:“正好,我亦对你憎恶至极。”便可为自己留有一点体面,虚张声势。
李诏咬紧了后槽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一把拉扯住了他马下的丝织彩锦障泥。
马被牵引住,一时停了脚步,少年蹙眉侧目而视,目光落在少女被夜风吹得僵红却攥住彩锦的手上。
“放开。”元望琛踩紧了马镫。
李诏对上少年的眼,不服道:“你心中是如何想我,大可直截了当说出来。”
“我没空与你扯皮,放手。”元望琛以手去扯回少女手中的织锦,看着他面前执拗的人儿,烦躁不安道,“李诏,你这个人真当是莫名其妙。”
“我欢喜将话说清楚。”李诏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