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默默生气地说:“你指责你自己,指责时新月的妈妈就有用么?”
何雨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松开,她竭尽全力让语气轻松地说:“那肯定比骂男人有用啊。”
“这是不对的!”
怒火在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里燃烧起来,何默默之前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并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愤怒,直到她变成妈妈,直到上次那个姓林的伯伯说要把她送到那个人那里……这大概是一份接触了成年人的世界之后才会有的愤怒,夹杂着无助无措,夹杂着说不出的绝望,就好像随着一个人成为大人,命运就要用这份愤怒去反复地折磨她,无从躲避。
“不对的!同样受伤害的人为什么被骂?!为什么?!为了骂了这些人才会有用?!这个逻辑说得通吗?这个逻辑说不通!真正的坏人刀枪不入,我们就再去把那些受伤的人再伤害一遍!为什么仿佛还天然有了一个正义的立场!”
何默默终于挣脱了自己妈妈的手。
她大步往前走,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妈,我看着你用我的嘴说这些话,我听着我自己的声音这样毫不犹豫地再去伤害你自己和时新月的妈妈,我觉得……我觉得我遇见了一个我讨厌的我自己。”
路灯的在中年女人的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影子,一直连到了女孩儿的脚下。
何雨快步追赶着女儿:“默默,妈妈知道你是在心疼妈妈,你要是觉得这也不对,妈妈可以改。”
“你不会改,你改不掉,你只会在我面前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然后在你的心里继续责备你自己,因为你把我当成了人生中唯一的一棵树,这是你的一整套逻辑!就想你也认为时新月的妈妈应该为时新月付出一切,因为那也是她人生中最宝贵的部分!她明明有挣脱牢笼寻找新的生活的勇气,就像你做了那么多好的事情,被那么多人喜欢,你拥有友情,你被人信任……可你都看不见,这都是一样的!”
在这个凌晨,这个短暂的瞬间里,有生以来第一次,何默默痛恨自己的思维。
她不该想的,这让她察觉到自己希望的“妈妈更好的人生”最大的敌人或许就是妈妈自己。
这让她疼。
永远存在的自我指责,永远不会消失的自我强迫,是笼子是铁索,更可怕的是,只有这样被强行捆绑的妈妈无限地下落,才终于能撬起属于何默默自己的人生。
沉积的黑水积压于胸口,无处流淌,无处排解,在往心脏里面渗。
在她身后,何雨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衣领,转到了她的身前:“你觉得妈妈这么做不对,那你告诉我,我们能去怪谁?妈妈能去怪谁?我不是你姥姥,我没那个本事把自己身上摘的干干净净!我没那个本事什么事儿都能歪成别人的错!我没有!我都不知道该怪谁,你告诉我我该怪谁!除了怪我自己,怪谁能让我活得更轻松一点儿?你告诉我?我怪李东维,别人说我是怨妇,难怪他跟我离婚,我怪你姥姥,别人说我不孝,我怪谁呢?我怪你,你又做错了什么呢?啊?”
何雨盯着那双眼睛,那是她的眼睛,此时那双眼里是自己女儿的脸:“默默,你认为的那种,那种黑白分明,善恶有报的人生,没有人因为你什么不够好就去指责你的人生,永远不会出现在一个失败者的身上。妈妈就是个失败者,我甚至找不到自己失败的原因,我必须去讨厌点儿什么,可笑的是,因为我太失败了,别人都比我成功,我根本没资格讨厌他们,你懂么?……不对,妈妈希望你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懂。”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何雨有一阵的恍惚,如果她还是真正的十六岁该多好,十六岁的自己会想到二十年后她是这个样子的吗?
她的眼睛红了。
应该说,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红了。
“默默,妈妈知道,你想长大,你想更了解妈妈,但是妈妈必须告诉你,人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她永远十六岁!”
永远黑白分明,永远莽撞天真,永远承受赞美而非指责,永远怀抱梦想不知妥协。
“好,我知道了。”在这个时候,终于笑了出来的人竟然是何默默,她垂下了眼睛,轻声说,“妈妈,现在十六岁的是你,你幸福吗?你答应过我,我们一起努力去改变一点什么,其实都是在骗我的,对不对?你只希望我早点换回来,然后你自己来承担这份让你喘不过气来的人生……”
“请注意,倒车。”
“我不能让您这么做。”
“请注意,倒车。”
“我不能让您就这么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