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臣/太傅很忙(116)
却见褚晚龄眼睑微跳,抬手按住那叠点将册:“父皇,不可。”
褚景深笔端停顿:“理由?”
少年人的情绪管理尚欠火候,眼光老辣如褚景深,一眼就能从他脸上看出几分陌生的迟疑。
作为太子,褚晚龄从未在他面前现出过迟疑的神色。
褚景深默了片刻,问:“你对许轻舟,太上心了些。”
“......变法诸事操之过急,已经伤了太傅的声誉,这样对他...不公平。”
“说谎。”
褚晚龄的呼吸顿了顿,低头不语。
父子俩的呼吸都在夜里分外沉重,过了许久,褚景深已确信这是太子惯常的伎俩——装聋,决定暂不与他计较,毕竟做皇帝的终究是他,眼下还轮不到褚晚龄来横加干涉。
褚晚龄偏在这时开口,少年喑哑的嗓音响起,沉淀着他当时还不为人知的愧疚和情愫:
“您所说的赝品,是太傅的亲友。儿臣实在无法......毁他名誉,害他亲友,再装作无事发生地与他亲近。”
褚景深眯起眼眸,指节默默地敲响桌案,烛光下少年的眸色晦明不定,却有一丝微光长久地存在其中,胜似锈刀湛芒、荒雪点翠。
那个肩负大皖兴衰、冠着皇室褚姓的太子,永远滴水不漏、擅长虚与委蛇的太子——他的儿子,忽然在那一刻绽出少年人独有的鲜活。
褚景深记起自己面对亲儿子一次又一次的退步,也记起四年前太子太傅红衣轻甲眉飞眼笑的疏狂模样。
褚景深长叹一声,烛火如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指尖。
他这半生行事坦荡,虽说史笔如刀,但他坚信千百年后,“褚景深”的名姓会与他的功德过错一起留在后辈的记忆里,而他今日被人腹诽的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也会在那时获得最公允的评价,是褒奖还是批评,都已和今日的他无关了。
但后辈们不会知道他脱下龙袍之后的缺憾,譬如他那自愿退出权力纷争的堂弟,又如此刻在他眼前,风华独绝的少年。
“说实话,恨过朕吗?”
褚晚龄眉肉微跳,震惊地抬起双眸,波光潋滟,尽是受宠若惊的后怕:“......父皇何出此言?”
“你小时候,和晚真差不多地喜欢江湖。晚真年幼不懂事,你总爱抱着她去找先帝,玩刀玩枪,你母后就怕你伤到自己或者晚真。”
“...当时太不懂事,令父皇母后担心了。”
“......后来你真伤了人,一剑捅得一个小宦官险些丧命。”
褚晚龄沉默更久。
“你母后震怒,罚你在佛堂思过,再不许你妄动刀剑。而朕......朕希望你能早早独立,也没想到皇后手段如此刚烈,因此只关心你学业进度,却忽视了你的心情。”
褚晚龄牵扯唇角,笑了一笑,低声说:“那是儿臣生性顽劣,需得修身养性,潜心侍奉佛祖,才能洗净罪身。”
褚景深却回忆起那个雪夜,已禅位成为太上皇的先帝突然病重,召他最喜爱的皇孙褚晚龄前去伴驾。
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见到太子的褚景深决定亲自去接。
而后,在荒冷的雪和月之间,褚景深推开佛堂厚重的门,雪光映鉴,褚晚龄徐徐回眸。
他的眼中已无褚景深熟悉的神采,眼神荒寂如一眼了无生机的枯泉。
在他四周,昏暗无光,是密密麻麻的、姿态各异的漆金佛像。上下左右,无一尊不直视着佛堂中央跪坐的太子,它们大多慈眉善目,模板一样悲天悯人的神态十分默契,专注而淡漠地凝视着太子,一刻也不松懈,一刻也不宽恕。
连褚景深都感到瘆人。
每一步,都被佛祖望着,每一处,都是佛祖不含私情的眉目。
年幼的褚晚龄对他眨眨眼,不远处亮起一盏青灯,褚景深悚然一惊,就在褚晚龄的身后,一尊怒目的佛,亮了半张阴惨惨的脸。
那年褚晚龄不过六岁,只身一人,在佛堂关了三个月余。
除了送饭的宫侍,他便日夜对着这些当时还无法理解背后意义的佛像。
对于一个区区六岁的孩童而言,神怪妖魔都无区别,慈善的佛,也未必不是狠毒的魔。
在那之后,褚晚龄一改从前舞刀弄枪的作风,除了必须的功课,就陪皇后抄写佛经,七岁后指派的太师顾长淮就此落脚,太傅却换了又换,每一个太傅离任时都垂头丧气,来到御前述职,“太子殿下果然是喜静的性子。”
......喜静吗?
留任最久的许轻舟似乎不怎么静。
“父皇,”褚晚龄淡淡地开口,打断他未及出口的愧疚,“儿臣不怨。”
褚景深闭了闭眼:“先帝过世时,你问过朕一件事,当时朕也年轻,无法回答,今日可以给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