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了他好久,似乎连视力也因为疾病而受到影响, 半天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等他终于彻底看清楚孟屿宁,这才勾起唇角弱声说:“变帅了不少。”
谁也没想到他这么久没见到儿子,第一句居然是这个。
“既然回来了, 就去公墓山看看爷爷吧。”孟云渐说。
“好。”
“爷爷过世前给你留了本存折,里头的钱我没动,你出国念书要不少钱,爷爷的存折我放在你许阿姨那儿了,到时候记得找她要。”
“好。”
“这些年对不起啊——”
孟屿宁没再说好。他没有说话。
他看着瘦得不成人样的孟云渐,又看了眼为照顾他憔悴苍老的许琴,当初的处境似乎完全反了过来,他走的时候丝毫不拖泥带水,还以为这两个人会在他离开后立马生个孩子,继续在没有他的家中过属于他们一家的小日子。
说原谅没什么意思。
孟云渐也没求他说一句谅解换心安。
其实有的人做错了事也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想求一个原谅不是为了自己能睡得安稳,孟云渐觉得没有必要,反正是要长眠的人,再不安稳也安稳了。
他也不指望孟屿宁说什么。
孟云渐明白儿子是什么个性,他会隐忍也会退让,可一旦彻底伤害了他,他便能狠下心抛下所有,别说原谅的机会,更别说和好的可能。
如今他能在这么忙的时候回来,就差不多了。
比他好多了。
孟云渐的父亲离世时,儿子和孙子都不在身边,现在孟云渐都不敢想当年他父亲走得有多遗憾。
回忆如电影走马灯般尽数在脑海中闪过,孟云渐似乎看到了父亲慈祥亲切的笑容,在他叛逆离家时,父亲那憾然痛心的神情,还有他每次喝多了酒才想起打电话回家时,隔着听筒都能听啊哦父亲那抑制不住的喜悦语气,以及自己当时那不耐烦挂断电话的样子。
也不知道死了以后,有没有机会跟父亲当面说声对不起、
后来又是宁宁刚生下时,那皱巴巴又瘦呼呼的脸蛋和小身子,那时候哪儿想得到儿子会长成现在这样清俊挺拔的模样。
儿子小时候其实很开朗,是从什么时候变得文静的?
好像是从他和前妻快离婚那时候。
有次和前妻吵架,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宁宁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说上次期中考试的时候,他的数学考了一百分。
当时他正气着,不耐烦地让宁宁去睡觉。
宁宁小声说,爸爸,我考了一百分,你不高兴吗?
如果你高兴的话,可不可以别跟妈妈吵架了?
如果你们都高兴的话,可不可以不分开?
也好像就是从那时候,他变得懂事起来,再也没有撒过娇,更别提他想要什么模型玩具,别的孩子都在撒泼打滚要买这个要买那个的时候,他乖乖地省下饭钱当做学杂费交给老师。
孟云渐突然张开嘴哭出了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下颚,像刚学会说话的孩童般只会用啊啊声和一双含着悔恨万分的眼和外界交流。
哭到后面,逐渐没了声响。
许琴惊恐又害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然后他渐渐也听不到许琴的声音了。
“老孟!!!”
许琴趴在孟云渐身上,再也无法抑制地大声哭了出来。
整个病房里的人都沉默,身边站着的医生也侧过了头,即使因为职业关系见过了太多的死别,可还是会在这一刻不忍注视一个生命的离去。
裴连弈吸了吸鼻子,转身走出病房,给还在学校上课的女儿打了个电话。
“爸爸,怎么了?”雪竹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小竹,跟你们老师请假吧,”裴连弈顿了顿,哑声说,“孟叔叔走了。”
“……”
当时还在课间和同学闲聊的雪竹一下失了神。
教室里吵闹不堪,她却突然安静下来。
同学问她怎么了。
雪竹脑内反反复复都是一句话。
哥哥没有爸爸了。
***
孟云渐的丧事按当地习俗办了三天。
孟云渐没有别的直系亲属,就只有一个儿子,和一个二婚妻子,送葬的队伍十分简陋,按规矩这三天都是要有人在遗体前守灵的,唯一的儿子和老婆这三天下来都没有睡觉,日夜跪在遗体前,累了就起身四处走走活动活动身体。
同住一单元的老裴和老钟以及老贺一起操办了孟云渐的丧事。
这三天里,孟云渐的前妻也来了。
孟屿宁看着好多年没见的妈妈,母子俩在孟云渐的灵柩前对视很久,一句表面寒暄的话也说不出口。
亲生母子多年不联系,也和陌生人没了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