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佛子连个麦(124)
姜昭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间微颤,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偏, 避开了那样绝然的锋芒。
柳彧惨淡地笑了笑, 摇摇晃晃地起身, 仿佛丧失了所有心力。
“说起来,我还欠了你一首诗。”
他拨开囚牢里的一片稻草, 幽冷的光从高高的窗口翩然越入,在瞬间就照亮了那坚硬的石墙。
姜昭看见,那一大片稻草之后,所遮掩的地方, 是一首以血为墨写成的长篇律诗。
张扬流畅的狂草,在暗沉的血墨下,呈现出一种哀哀凄绝的悲意。
柳彧撕心裂肺地咳了咳,猛然吐出了一大片血。含有剧毒的酒近乎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慢慢弯下身子,再直不起脊梁。
然而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紧紧地看着姜昭,似乎想在那艳丽的容华上看到一点点的动容。
可惜直至人死风雪止,都不见他此生所爱慕之人,流露出半点心绪。
恨也好,怜也罢,可就是什么也没有。
费尽心思甚至赔上性命,都无法在她心间留下一道痕迹,这最绝望的也就是什么都没有。
终于,在此生的最后一刻,他心如死灰。
姜昭看着这惊才绝艳的儿郎倒在了地上,眼中的光辉全然湮灭,她站在这儿,看了许久许久。
一片小巧雪花随着长风,落在了她的眼睫上,瞬间化作了雪水,顺着长睫没入她的眼中,泛起无穷无尽的寒凉。
石墙上的血诗刺目无比,她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
最后,她道:“走吧……”
紫檀替她重新裹上了狐裘,软绒的毛领围绕在她的下颚处,近乎挡住了她一半的脸。
这时,紫檀才惊愕地发觉,自家殿下的脸竟然苍白得可与这白狐毛相较。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赐死了柳彧,殿下的心里也并不是那么好受。
裹好狐裘后,姜昭才迈开一小步子,就猛地踉跄了一下,紫檀在身侧连忙伸手扶住她。
一直扶着走到了刑狱之外,姜昭似乎才缓了过来。
此时,风雪已经停歇,狱前青石台阶已被铺上了一层雪色锦缎,覆过了裂痕里的如墨青苔。
只见一位持着墨花伞而来的僧人,步步走近,足上的菱纹绮履被雪地染湿,最后隔着一层台阶,在她身前落定。
宽大的墨花伞将她笼罩在下,身前高大修长的身影敛去了呼啸而来的寒风。
“分明心生悲怜,又为何偏要亲自下了死手?”止妄的眉眼宛如由柔和的水墨晕染而出,哪怕是知晓姜昭做了这样狠绝的事,也不见任何苛责。
君王已经下令除夕之后处斩谢柳二人,总归是要死的,姜昭本可以不必让自己沾上这条命。
可偏偏,她就是选择了要亲手杀了柳彧,这对她并无半点好处,甚至还会引来朝官各种的恶意揣测。
止妄想不清,但也不相信姜昭这么做单是为了泄愤。
姜昭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径自往前走,止妄也不再问,就撑着伞伴在她身侧。
姜昭越过深深浅浅的雪地,雪光映人,辉泽潋滟,一派朦胧诗意。
“他终究是个文人。”她道。
文人多傲骨,所见诸多士人中,柳彧的桀骜最是鲜明,与其让他在闹市街头受尽唾弃地尸首分离,还不如给他一杯毒酒,保全此生的颜面。
这是姜昭对他,最后的仁慈。
止妄微微侧眸看向姜昭,许久说不出话来。
昔日的她高高在上,喜怒难定,从来都不会在乎这些,可如今,却学会了怜悯。
一时之间,止妄也不知该感叹她变得温柔了,还是该叹息她悄然无声的成长。
两人慢行着,一道坐上了翠帷车架,姜昭挨着止妄,想将脸颊靠在他的肩上。
止妄要避开,却又担心她扑了个空会摔着,便抬手托着她的雪腮,硬是给扶稳扶正了,细腻嫩滑的脸颊在他掌心留下淡雅的冷香,久久不散。
姜昭察觉到止妄的避讳,颇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索性就趴到了窗台上。
紫檀看着他们熟稔亲密的相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疑惑:她家殿下何时养了个和尚为面首了?
她以审视的目光将这位和尚打量了好几遍。
原先还在想这跟着成世子一起闯入公主府救驾的和尚,是什么个人物,受了伤居然还能被殿下养在寝殿内。
如今一瞧,倒觉这等样貌的人,自家殿下会识得也并不奇怪。
毕竟早些年,她家殿下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骑马偷着溜出宫玩乐。
*
回到公主府,雪又下了起来。
姜昭走在途中,看着一层又一层的白雪,压弯了府内的高枝。她踏入庭院,不偏不倚地瞧见了在屋檐下避雪的云蔺。
雪衣狐裘,墨发半束,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独有一份清贵高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