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娉婷(300)
“太太,学校有防空洞,姚先生应该不会有事。”林君劢的人说。
大轰炸持续了三个小时才停止。
五月四日早上,重庆繁华的城区街道上到处是断头断臂断腿,上面凝着黑血,苍蝇哄哄地围着乱飞。
政府一边派警察清理掩埋尸体,一边派出医生和护士着手救人,街上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摆着棺材,或者用板子钉成的匣子,里面敛着死去亲人的尸体,到处是凄绝的哭声。
乔若初躺在公馆地下室的地铺上,右耳缓慢地往外渗血,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周身没有一点点声音,静的可怕。
孩子们都不会哭了吗。
她睁开眼睛看着四个大的小的男孩子,叫道:“虎虎。”
“乔姨。”虎虎脆生生地答道。
乔若初只看到虎虎可爱的小嘴巴在动,一点都捕捉不到他的声音,她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手掌沾到血水,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失聪了。
“医院,我要去医院。”她歇斯底里地喊着。
林君劢的人最先发现林太太听不到声音的,其中有位叫阿摆的,在相城的时候就是林君劢安插在警察局的眼线。来重庆后,他一直跟在沈儒南身边,上次林君劢吩咐他和几个兄弟保护好乔若初,他不敢怠慢,一有危险立刻赶过来。
“林太太,您是不是耳朵听不到动静?”阿摆一边说一边比划。
乔若初点点头,把手掌上的血水伸出来给大家看,指指右耳说:“是的。”
中央医院也被燃烧弹炸烧掉一栋楼。
昨夜医院值班的医生、护士被炸伤十几人,加上今天执行抢救任务,根本没有人来为乔若初诊治和护理。
“太太,您还是到陆军医院去看吧。”阿摆说。
乔若初摇摇头,这个时候,医院的医生都在抢救被炸伤的人,她不愿意以林君劢家属的位置来要特权,耽误别人可能保命的机会。
辗转到下午,傅光来了。
乔若初再次见到沈儒南,他的鬓角一夜之间白了大半,眉头深锁,眼睑上布满皱纹。
“父亲,您昨晚没休息好?”乔若初瞪大眼睛问。
沈儒南自幼时习武,先前总是红光满面,虎目炯炯,这才几日不见,乍然就憔悴的同枯树皮一般,怎叫人不震惊。
“君劢他娘,圆寂了。”
他不知道乔若初听不见话,自顾说着,声音低沉沙哑,语气灌了铅似的沉重。
乔若初看着他的唇形,读出“君劢”两个字,忽然瞳孔放大,扯着嗓子问:“君劢怎么了?他怎么了?”
傅光撅起胡子,“司令,她耳朵听不见。”转过来拍拍乔若初的肩膀,在她左耳边高声说:“林军长无事。妙仪师太圆寂了。”
乔若初听到微弱的声音,垂下头去,睫毛掩蔽着簌簌而下的泪水,“父亲节哀。”
妙仪师太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四月圆寂于四川万县的小长清庵。
她从相城流亡到内地后,和爱国僧人们沿途赤脚行走了三个省市,一边化缘一边赈济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病倒在万县的小长请庵里后,她拿出身上最后的金银玉佩换了钱财,为庵内收留的孤儿添置了食物衣服。
周玉成家的奶娘杨氏去年在万县老家的时候,丈夫死了,年仅一岁的儿子又得了脑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曾去小长清庵投靠,得妙仪表师太倾囊相助,还亲手为她的儿子在背带上刺绣了保平安的图案。
乔若初就是看到她用的背带上的图案针脚眼熟,才猜到妙仪师太在万县落脚的。
只是没想到沈儒南的人得到消息后立即前往寻找,斯人就已然永去,世间徒留音容笑语。
傅光的药持续吃了几日,乔若初的耳朵都不见有明显效果。
稍微转点好,日本人无休止的轰炸又来了,炸弹和燃烧弹一起往下投,重庆整日处于爆炸之中,那声音震得乔若初耳朵里发了炎症,喝多少汤药都不见效果。
傅光后来束手无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大少奶奶,我建议还是去看西医吧,他们的仪器准确先进,或许还能保住听力。老朽实在无能……”
夕诺在旁边听了急的团团转,忽而转身就走,“若初,你等着,我去找个人来。”
一个多小时之后,夕诺又转了回来,身后跟着辜骏和姚思桐。
乔若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视线最后停落在辜骏身上。他瘦了,脸庞清癯,眉目间带了些许沧桑。
四目对望之下,辜骏道了一声:“林太太。”
乔若初什么都没听到,却猛地打了个激灵,右手食指伸出指向耳朵:“我听不见。”
她看见辜骏提着药箱向自己走过来,极力掩饰脸上别人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