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他的眼镜(25)
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不再是城市钢筋水泥森林里为梦想而忙碌的年轻姑娘,没有会跳动的心脏,没有温暖的血管,冰冷生硬的身体里是二氧化硅,是钛合金,死气沉沉。
她再也不可能用属于人类的两条长腿在长街上忽快忽慢地走,不可能像一个寻常的年轻女孩那样为今天该穿什么衣服而在衣柜前苦恼万分,也不可能坐在大学明亮宽敞的教室里听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悠悠说起关于旧时代的故事。
她死了。
窗外的麻雀兴致索然地转身飞走的时候,阳光重新落在身上,一阵四月天的温暖里许愿想起爸爸。
电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她的尸体一定很难看吧,爸爸看了以后多难过。
那天本来是大学入学的好日子,九月秋高,她跟第一次见面的大学室友们生疏而雀跃地交换了初见礼物,出了门,走到热热闹闹的宿舍楼一楼大厅才想起来忘了带新发的校园一卡通,跟等在宿舍大门外面的爸爸挥了挥手说得回去拿。
爸爸难得穿了一身新衣服,笑着说好。
但她上了电梯,就再也没出来。
爸爸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妈妈去世后,他一个人把她带大。单身的中年男人勉强学会了做家务,但衣着打扮仍是一窍不通,一年一年里穿的都是亡妻逝世前买的旧衣物,衣色渐渐泛白,还是舍不得换。
她用暑期画稿赚来的钱给爸爸买了新衣服,本来父女俩要高高兴兴地在A大对街的美食城里吃一顿午饭,然后一起到A市南郊的白湖公墓去看妈妈,告诉妈妈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在天上不要太牵挂。
结果呢,她自己也成了一捧灰,躺在妈妈旁边的小墓碑下面,爸爸要一个人开几个小时的车,带两份祭礼去看两个人。
没有人陪他。
为什么人要在路还没有走完的时候死掉呢?
春天真冷。
“眼眼!”许愿正失神时,蓝牙耳机急切的声音在身后炸开,“快回盒子里,主人好像回来了!”
许愿恍惚回神,果然听见门外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收拾好情绪,嗖的一下飞回眼镜盒把自己藏好了。
两个物灵屏息以待。
但,来人并不是程楚歌,因为没人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敲门。
咚咚。
门外的中年女声很冷淡。“程顾问,收支报告会已经开始了。”
没人应答。
门外那人等了一阵,也许程楚歌这时候不在是常事,只又敲了一次门便转身走了。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很平稳。
程楚歌的顾问办公室在刑侦大楼五楼的僻静处,来人一走,这里便又安静下来,隐隐听得见不远处街道边音像店里的音乐声。
今天放的不是《大白菜大青菜》,是首新歌,歌手唱得叽里咕噜的,很是陶醉,但听歌的人完全听不清他到底在唱什么。
但,管它呢,旋律够味就行。放松了警惕的蓝牙耳机在半空里跟着音乐慢悠悠地晃荡,扭来扭去,一个接一个地打着早上欠下来的呵欠,连本带息地还。
许愿从眼镜盒里弹了个镜片出来。“耳耳。”
“眼眼。”
“物灵可以在晚上偷偷离开家吗?”
耳机身形一滞。“你要干什么?”
“我想去看我爸爸。”
“不可以的,”耳机想也没想,“物灵不能私自离家。”
许愿颓了。
物灵既不能私自离家,又不能被主人发现——因此也不可能得到许可而离家。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意思。
想见爸爸,除非程楚歌带她去。可他五年前就甩了她,现在当然也就不可能跟她爸爸有来往。
颓了。
她缩回去,在盒子里颓了老半天,勉强把去见爸爸的念头压下去,开口时几乎有气无力。“耳耳,你真的不知道程楚歌……”虽然直呼大名让她被耳机瞪了一眼,但她根本没法用“主人”二字称呼他,“他昨天在干什么?”
“真的不清楚,”耳机自己说起来也有些丧气,“主人把车开来去开,早上出了城好远好远,然后把我落在车上,不知道下车干什么去了。中午又开车回来,在这座大楼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开车出城去了,这次更远更远,又是把我落在车上,不知道一个人干什么去了,天都全黑了还在外面。”
顿了顿,它半空里抖了抖,“而且那个地方阴森森的。”
“那是……”
才说了两个字,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这一次有些凌乱,因为来人不止一个。许愿立马把盒子关好,蓝牙耳机也溜回桌上躺尸。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没敲门,因为没人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