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他的眼镜(144)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看不见。
黑暗里,什么都有可能。
良久。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是良久。
小镜子松懈下来,看看颜料,又看看老镜子。
再一阵。
颜料紧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老镜子镜面上的水雾也蒸发了,紧绷着的神经恢复如常。果然,是太多心了吧?
一条没开灯的走道而已,能有什么呢?
——总不可能那个拆了电话机的人就在里面盯着它们吧?
老镜子又开始咳嗽,轻微的两声。
明明这里也就四个物灵吧,但,某面小镜子还是伸出手,一个一个数了数,一,二,三,四,又说,“我们到齐啦。”
“好,”颜料道,“可以开始了。”
四个物灵围成一圈,坐了下来,姿态各异,但,都很闲适。
另一个小镜子说,“这个叫什么来着,茶话会?”
“嗯嗯,”小镜子说,“就是茶话会。人类的茶话会可好玩了,我在楼下那个人的电视上看到的。”
“你爷爷宠你,”颜料说,“你要个茶话会,就给你一个茶话会。茶话会要干什么?”
“要讲故事。”
“讲故事?”
“讲有趣的故事!然后等我们老了,我们又把爷爷讲给我们的故事讲给比我们更小的镜子。”
“噢,有意思。”颜料道,“老镜子,你先讲?”
老镜子道,“讲什么?”
颜料朝两面颇为兴奋的小镜子道,“讲什么?”
两只小镜子异口同声。“随便。”
老镜子想了想,又咳了咳。“就讲……我们来到这里之前的事吧。我们是五年前的——”它仔细想了想,“某个三月碰上的吧,我们四个。我,镜子。还有这边,颜料。还有电话和老马桶。我们是在废品站遇上的。”
“我们都是被丢掉的东西。”颜料说,“都是十几年的老物,被人说丢就丢了。”
“我们被堆在废品里,身上压了很重很重的东西,还有人往我们身上倒吃剩的食物,黏糊糊的,真恶心。”
“过了没几天,我们就要进切割机了。”
“切割机声音很大,只要进去了,没有出来的。”
“我们没打算跑。”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死的。死了也很好。”
“虽然人类是骗子。”
“人类是叛徒。”
“人类用羁绊把我们从死物中唤醒,让我们拥有生命。”
“可是他们很快就不要我们了。”
“但是,不计较了。死了也很好。终于可以休息。”
“但是——”
“忽然出现一个人类,他说能给我们一个家。”
“他那个时候说话真好听。”
“他说他不会丢弃我们。”
“他说只要我们帮他,他永远不会丢弃我们。”
“马桶被说动了,说不如我们跟他走吧。”
“我们跟他走了。”
“他说想见识见识我们的力量。”
“所以,从废品站逃出来的那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有一面化妆镜。她很喜欢它,它也很喜欢她,它是她年轻时候的定情信物。我告诉它,早晚有一天她会背叛它,快杀了她。它是个蠢货,它不听。于是我吃了它半个灵魂,操纵它。化为人形,摇身一变,做了那个女人家里的客人,痛痛快快地杀了一只猫,把那个女人吓得魂不守舍,逃出了国,哈哈……他见识到了我们的力量。”
“他收留我们。”
不知世事的呼噜声仍回荡在大厅里,四只物灵坐成一个小圈,老的讲着故事,小的听得入迷。这画面,说温馨也温馨,说恐怖也恐怖。
它们不可爱吗?它们有喜怒哀乐。
它们可爱吗?它们是杀人的。
不知怎么的,大厅中讲故事的声音忽的停住了。一个句子,才说了一半,在不该停顿的时候停顿了。
老镜子的镜面上又一次渗出水痕。
冷汗。
它们缓缓地,缓缓地,朝着那条唯一漆黑的走道看了过去。
四下里灯火通明,只有那一抹黑。那抹黑真像是死神的眼睛。
小镜子的声音有点抖。“爷爷。我们会死吗?”
老镜子盯着那条走道,开口。“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死的。”
“我们该死吗?”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该死的。”
“爷爷,我不想死。”
但是,那个人已从走道里走了出来,大厅亮如白昼,照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
满地是碎玻璃。
翻倒的颜料把雪白的地毯染脏了,这里一片红,那里一片蓝,狼藉。
墙上也乱了,被玻璃划过的痕迹,被颜料沾湿的斑驳。
它们死了。
从物中化灵,物碎了,灵也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