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额呼宫神(54)
少年师兄把目光从湖面转向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睛吓了他一跳。
“你真是没地位,师父都不告诉你!”
他心中一哂:“那你告诉我呗。”
少年师兄又把脸转回去,冷冷道:“师父要走了。”
“什么?”
“师父要走了、云游去了!不管我们了!”
他没听懂,不是说就在昆山归隐吗,怎么又要外出云游?
“你呢?你跟着去吗?”
少年师兄给了他一个仇恨的眼神:“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说了师父不、管、我、们了你耳朵聋了吗。”
哦,这个归隐原来说的是两个徒弟。
他此时对“那小子”深感同情,过去坐在旁边友好地拍拍人家肩膀:“师父不管你,你可以死皮赖脸粘上去嘛。”
尽管只有半张脸,也能清楚看见少年师兄翻了个白眼:“师父有大神通,岂是你想跟就能跟的。”
“我是被师父从雪地里捡起来的,当时身上还裹着襁褓。这么小的孩子,如果不是师父,肯定是早夭的命。师父救了我,又抚养我长大,就是我的父亲!哪有父亲抛弃未及弱冠的儿子呢!”少年师兄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扑簌簌掉眼泪。
他礼貌地别过视线,嘴里安慰道:“你也说师父有大神通,先天有灵者寿与天齐,早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你和师父一起的这十来年对师父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你把师父当父亲,师父还未必把你当儿子。不如就想开一点,仙人独行,哪来的家人呢。”
少年师兄“啊”地一声怒吼,甩手把什么东西砸进湖里,那东西上估计还附了法力,一砸一个冲天的浪花,场面颇为壮观。
少年师兄掏掏衣袖,捧了一堆出来一个个砸湖发泄。
他定睛一看——哟呵,这不是当初练手刻的劾鬼桃符吗?刻完一并交由主管“打杂”的少年师兄保管了,如今掏出来,有少年师兄自己的,也有他刻的,唯独没有师父刻来做示范的那几个。
他叹了口气。
半月后师父带他出门,将少年师兄一人留在老宅,神色看上去与平日里并无二致,语气也古井无波:“我再强调一遍,你在老宅生活无虞,不要妄图出门寻我。”
少年师兄当场眼眶就红了,差点没抱住师父大腿痛哭一场,声音里有很重的鼻音:“是,弟子知道。”
“走罢。”师父对他说。
甘泉宫依靠山林修建,出门再向山下走,神木谷就在阳坡。按理高大的乔木之下不会有太茂盛的灌草生长,但也许是向阳的缘故,谷里灌草能长到齐腰高。师父穿着从云长袍、脚踩布靴在前领路,丛生的枝桠未触及师父袍袖便自动向两侧退去,行走其间可谓悠然自得。他用双手艰难分开灌丛,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劳动的辛酸。
神木生长在树林间,是正中央独占空地的那棵,看上去和寻常根系粗壮、单从风霜累累的树干就能看出岁月的老前辈们没什么不同。
“事实上,这是独木成林,”师父解释,“最老的那棵是原身,其余都是它的枝丫。”
他讶然,老实道:“但弟子并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同。”
师父站在原身老树下朝他招手。师父来时两手空空,此刻却似摄空取物般右手横抽出一把剑——剑光并不凌厉,因为剑身上有层叠内秀的松纹——是那把于王都北郊山坡上斩杀百人的松纹古剑。
他喉头一哽,面上却毫无异样地缓步上前。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剑柄原来还依照北斗星的方位镶嵌着七颗绿松石。
请神仪式可以很难,因为凡人无法与神沟通,也可以很简单,只要引领仪式的大巫术法高强。
他跪在神木跟前。师父手持七星,围绕神木步罡踩斗。他恭敬垂首注视地面,目光不敢乱瞧,但想象中师父这样容颜俊美又性情超脱的仙人跳起傩戏总是有些好笑的。
所以不是傩戏,是一种与星辰相应的踩斗步法。
他耳边传来松纹剑清越的剑鸣,起先断断续续,后来清鸣不绝。树林无风自动,悉索声与剑鸣应和。师父没有开口,声音却在他脑海里响起——“神迹赫赫,恭请驾临”。
头顶突然被一股凉意覆盖,随即穿颅而入,冰河一般冲刷遍全身!他瞪大眼睛,嗓子仿佛被攫住一般发不了声,失去掌控的身体委顿在地,四肢被冻得抽搐。
冷入骨髓的气息侵进身体每一寸角落,意识仿佛覆盖了厚厚的积雪,白茫茫一片死寂。
不......他的挣扎被埋葬在雪底。失却生机的雪原,寒冷而阒寂。
我拒绝,我拒绝......无边无际与天交融的苍白,渺小与宏大。
快阻止它......宏大而苍白的雪原上,黑幢幢的死亡铺天盖地,寂静地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