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番外(18)
父亲别过头去,不再与藤权介相看。明子的伤势日益加重起来,如果不日死去,是她命该如此。泳姿丑陋的金鲤会亵渎这片庭院的美丽。藤权介蓦地想到,不是还有一尾金鲤么?尽管孱弱瘦小,不听人的命令。可如今与明子并肩而游之际,千代的身姿也决不可说为不美。鱼头的部分虽然不若明子出彩,可是臀部饱满如蹴鞠,尾鳍与臀鳍时常摆弄出很大的动静。松明照耀下的镜池里,千代近乎透明的鱼鳍边沿折射出微弱的金光。藤权介竟不知道这样的事。
先前因为父亲的痛骂心里所出的芥蒂正慢慢地淡去,不想父亲竟然三番五次地前来寻找自己。
“如果你还在考虑金鲤的问题,我告诉你吧,那样没有意义。”
委屈与气愤一时杂陈在心中,藤权介不由又想起明子可怕的泳姿来,就问道,“那么什么样的事,才算作有意义?”
父亲说,“本来那两条也不是你的金鲤。听你的乳母说,这些天来你总是在钓殿里逗弄金鲤,这件事我本不想提。熟料你的放纵竟然变本加厉。那我问你,你学了‘爱鹤失众’这篇文章了么?学进脑子里的文章有几篇?”
这是春秋左氏传闵公二年的一篇记事,藤权介的脑袋中很清楚地显现“二年春,虢公败犬戎于渭汭”的字样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当即要与父亲对峙。心里想道,那么我就背诵“鹤实有禄,余焉能战”的句子给他听,看看他还能对我说出什么话来。
就对父亲说,“大学里就学过的课文,何必这样地考我,我当是知道的。”就将卫国国人的对卫懿公的指责原封不动地说给父亲。
父亲却说,“知道这一则,就对我趾高气昂起来了。你是这个意思么?以前教导过你的东西,看样子都是如秋风之过耳地听去,现在才在这里有口无心地朗诵着。难道是有用的?你对这一句话的理解从何说起?”
因着藤原太政大臣的严厉,藤权介沉默着久久地端坐。父亲见他这幅样子,心里的愠怒消减许多,想到自己这个儿子固然调皮顽劣,基础的功课并不逊色于人,就说,“你的哥哥身上发生那种事,你也该要明白一些我对你的心思。你年纪不很大,衷情这种无聊的事情,尚可理解。”
说到这里,藤权介蓦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那么,还可以救救明子么?”
父亲说,“凡事都要有一个度,过犹不及的道理,还需要我再讲给你听么?明子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又说,“如果还这样任性,在劝学院毕业之前,都不会让你再去西面的对殿。”
藤权介因那个严重的警告,不敢再妄想有关金鲤的一切事宜。可一到晚上,唯独眺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听闻清凉夜风送来的声声虫鸣。心里抑制不住地现出裂成三段的背鳍,镜池中若风动一般几乎透明的花菖蒲尾巴。
时间就好像回到以前,那一片由水仙花与樟树簇拥的镜湖变得幽深而又不可名状。金鲤的样子因着别离的延伸终于逐渐地模糊不清。父亲再一次成为藤权介精神世界枯竭的根源。事到如今,他怎么还能相信父亲冠冕堂皇的借口,由此看来,不过是焦仲卿与刘兰芝的故事在自己的身上得以印证。
藤权介心想,要我完全舍弃明子,哪里可以做到。先前看着她的伤痕,固然觉得难看无比,但总觉得那是可以恢复的轻症。若有一朝突然得知明子死去的消息,实在会教我无法接受。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又自己对自己说,我再去一回西面的对殿,若是被父亲发现,就说是来看望哥哥。
翌日的傍晚,果然如前夜自己暗下的约定那般,来到西之对外面的渡廊。唯恐被父亲察觉来看望明子的心机,因镜池在透渡殿的南面,专门做了由正殿的渡廊进入西之对,再由西之对的透渡殿折回正殿的打算。
西之对的板门近在迟尺,藤权介萌生出回到东之对的念头。可是今天的西之对的出奇的安静,遣水缓缓流动的声音不绝于耳。藤权介将板门仔细地拉开,木门滑动在地板上的动静一时与流水相得益彰。
藤权介进到厢房里面,发觉空无一人。由障子隔出的母屋紧紧地关闭着,障子深处好像送来了薄薄的呼吸。藤权介毫无缘由的,蓦地停在那里。一切还是那么宁静,板门外面的细水正流个不停。
就在此刻,障子里乍然有人说,“滚开。”藤权介一直高悬如桔槔般的心,终于倾倒在地。他如愿地想,哥哥就在那里面,也没有消失,也没有睡着。
“砰”的一下,藤权介眼前的障子的纸板上因被砸上了一件东西,而以那东西的形状向外凸出着。藤权介看出类似于几帐的样子来,思绪就被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