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曰无衣·绿歌(20)
楚女醒来时,是晨光正好,岩缝间一株兰草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她眨了眨眼,有些记不起睡前的事了,一回头,却被身旁面色苍白的少年吓了一跳。
多年后在诀弦的记忆中,总是有模糊的、清亮的、浅色的灰雾,似隔云端让他望不见前世。
他不太记得清楚女是怎样醒来,怎样照顾元神受创的自己,怎样沉默的,捱过那样诡异而惊险的时光,并最终选择了那样的方式救下自己。
她并不知道,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伤到他。她只知道,他为她不顾生死,那她亦必当以生死相随。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山上已是难觅半点生机,连她亲手植下的棠梨,都浸上了灰败而妖异的魔气。
她当年被血魔吸取大半精气,气息奄奄,他用仅剩的气力割开自己的心脏,以心头止血来保住她的命,自己却陷入了沉睡。
说是沉睡也并不准确,他的神魂常常溢出体外,看身外所发生的一切,身体却始终无法醒来。
仿佛被死灰掩埋的火种,他知晓它的存在,却无法找到它,更无法预知它会在哪一天爆发。
那些日子里,似乎又有人来过几次,他不知她是如何应对的,却见屋中多了数卷沉沉的,以小叶紫檀木镌就的古卷。
血魔将出,天生异象,旱洪地动,瘟疫肆掠,要些四出,这些“大”的背景在他的记忆中被无限虚化,只有他与她一日日在山间小屋中,在阵法之中,他在她身边,却无法触碰到她。
少女渐渐沉默。
后来,又是怎么变成那样了呢?
她饮下他的心头血,又有他先前布好的阵法相护,血魔自然无法再伤到她,起初,他很放心。
可心头那隐隐的不安却在少女手中带着檀香的古卷中无限扩大。到他真正醒来的那一日,已是太迟太迟。
生灵涂炭,哀鸿遍地,她以血液为引,以魂魄为祭,终于斩杀血魔,让他被吞噬掉的四分元神归位。
他从前觉得她太脆弱,一点刁难便会忧虑许久,在旁人面前说出一句话似乎都艰难万分,忧谗畏讥不外如是,孤居山中,平日做事也是愚钝缓慢的,常常为看一朵山茶花开而在那里呆愣许久,旁人一日可以做好的事,她却往往要用两三天。做事也不擅变通,若非天生那一点对草木的感知力,只怕根本没法在这山间存活下来。
]但也有不同。
旁人一日做完工道好苦,她却是享受每一刻的过程,不紧不慢的,似乎要将每一朵花开都纳入眼中,对因自己的“无能”而少旁人一分的东西,也觉理所当然,绝无怨天尤人之态。
倒真应了她的名字,洛缓,缓缓。安之若素。
所以,她是如何寻到那些禁术,如何应对那些人,如何决绝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激发血脉中的力量,拼尽全力地斩杀血魔,他竟无法想象。
她就应该好好地待在山间小屋里,赏春花秋雪夏风冬雪,缓缓地看一朵花开一只蝶舞,安之若素地活着,血魔也好恶人也罢,都有他来挡他来杀,她何须沾染半分鲜血。
她何须如此。
明明……明明他依旧都安排好了啊,混沌之子永不湮灭,她只需要好好地过好她这一世就好,不管外面怎样的毁天灭地,茫茫宇宙之中,都有他为她守好的这一间小屋。
待岁月流转,他终有一日会苏醒。
也许那一日会很漫长遥远,也许待他醒来早已沧海桑田……可,那又管她什么事?
天地混沌开,星辰三千界,人族亦如其他万族一样,亦可靠修炼获得力量,维护自己想要的东西,亦有大圣大妖介入规则,舍己以渡世……可那个人,却绝不该是她!
可偏偏是她。
世人负她,害她,欺她,伤她,欲杀她,为何如此?
世间生死自有命,她本已可拥一世无忧,何须如此?
他终究是没能问一句,她以魂魄相祭,究竟是为了渡世,还是……为了救他?
她死在他的怀里。
彼时已是暮秋,有枫叶落在他身上如哀艳的蝶,她鬓间的青色发带松松地散落,她的双眸却刹那清亮明媚如初春曦光。
血魔斩落的那一刻,元神归位,他终于醒来,却只能匆匆赶去,接住她终于支撑不住、自万丈高空蓦然坠落的身躯。
他想,她不适合青色,这颜色太素了,衬不出她的明媚鲜妍。她应该用最纯净明媚的赤色来配,宛如世界出生的第一簇焰,她本该如此明媚清澈地活着。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眸中滑落到她颊边。
是雨吗?少女眨了眨眼,忽然明媚地笑了起来:“阿弦,你是为我而哭的吗?”
才不会,他想。世间生死如潮汐来去,他身为混沌之子,怎么会为一个寻常生灵的逝去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