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金明灭(168)
贺兰逢春亲自出战, 率五千人猛攻河桥。然而这场仗,打的着实是艰难。
陈庆之下令死守。
伤亡惨重。
萧衍不肯增兵,对陈庆之来说本是劣势。但陈庆之向来是个果断狠辣之人, 既知断了后援,索性就豁出去了, 鼓舞众将士, 说:“而今朝廷没有给咱们派兵。咱们孤军一支, 深入敌国,而今陷入重围。一旦战败,咱们无路可退, 必死无疑。你们若是想活命, 想回家去,想再见到自己的妻儿,就给我打起精神来。打赢了这一仗, 我一定带你们回乡。”
这些士兵们,远道而来。虽说都是经历惯了流血和杀戮的, 可哪个又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汉人从来都讲落叶归根, 想到有可能会战死异乡,众将士一个个都哀声哭泣。
陈庆之让军中的书吏, 发给每个士兵纸和笔,让他们留好遗书。不会写字的, 让书吏帮忙代笔。士兵们各自将自己身上贵重的财物和书信一起拿出来,交给他们最信任的将军保管。
一日下来, 死亡过千。
是夜, 陈庆之清点完了死者和伤员,重新安排好了防守,做好了明日的战斗准备。他回到帐中, 对着手边的伤亡名册还有那堆成山的一摞摞遗书,心情沉重的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打了一天,贺兰逢春撤退了。看起来似乎是自己胜了,但他心中的预感非常不好。他自从带兵以来,从没经历过这么惨重的伤亡。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样的事只有亲眼见到,亲身经历,才知道有多残酷。
这才是第一天。
接下来的战斗,让他感到巨大的压力。
他意识到,不管这一仗是胜还是败,他手下这些士兵中的大多数,都会死。
死在遥远的异乡。
无法由亲人安葬,魂魄永远回不了故土。
不论对魏国人,还是梁国人而言,这都是最可悲的事。南北两国风俗不同,但有一样,都信佛。他们相信来生,相信人死了会有魂魄。要有亲人收尸,为他们超度,这样才能转世投生。可若是死在异乡,就注定只能做孤魂野鬼,再无法投生。
他是个天生的军人。
他会打仗,会用兵,但他不懂政治。
萧衍派出这七千人北上,就已经把这些士兵们作为弃子和牺牲品。这是帝王的谋略。对于皇帝来说,七千人算什么?为了实现帝王的目的,牺牲七万人也不算多。可是作为一个军人,他得对自己的士兵负责。他自始至终只是想打胜仗,为国建功,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他从没想过要让自己的士兵全部去死。
作为一个军人,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早知道这一趟北上,是注定的牺牲,他还会来吗?如果陛下早告诉他,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征服这片中原,而只是无意义的搅局。没有为国立功的喜悦,没有军人保家卫国的光荣,没有正义。只是充当一根搅屎棍。而他们要付出的是生命。
这些士兵,是出于对他们将军的信任才愿意千里迢迢的北上,来打这样一场仗。他们相信,只要跟着自己的将军,就能打胜仗。他们怎会预料到结局会是一场全军覆没?
他无法恨萧衍,只是觉得心中的那团火苗在渐渐熄灭。
他对着帐中的一盏孤灯,一杯残留,若有所感。他手拿筷子,敲击着酒杯,跟着节奏,缓缓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略带沙哑的歌声,徐徐传到了帐在。守帐的士兵们听见了,不知是谁起的头,也跟着唱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士兵们都受了这歌声感染,也都纷纷跟着唱起来,一时,粗犷的歌声响彻军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月光映着将士们的白袍,如雪如霜。
满营悲声,仿佛是唱给自己的挽歌。
贺兰逢春一日之内,发动了五次猛攻,死伤惨重,折损过千,硬是攻不下河桥。韩烈也负了伤,胳膊中了流矢。
“太原王,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
韩烈按着负伤的胳膊,脸上也分不清是血还是汗:“咱们的人不熟悉水战,河上风浪太大,战船又容易摇晃。何况咱们的人比陈庆之多不了多少。他们现在是死守,这些南面来的虾兵蟹将,一个个拼了命似的。再打下去,咱们的人都要打没了。”
韩烈也是从戎多年,老于行伍的了。打了半辈子仗,就没见过这么强劲的对手。一般人打仗,即便是再不怕死的人,那也还是惜命的。没有说谁打仗就是为了送死,不要命,扛着人头就往上冲。也是要衡量敌强我弱,再决定是战是走。只有敌人害怕了开始退缩,就是歼灭对方的最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