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136)
他回身间,看她目不转睛,心里不禁笑她。向她招了招手:“来。”
未缓起身走近前,见他把剑柄送进她手里,疑惑的转头来看他,她没用过剑,甚至不知该怎么握住剑柄。
重霄把她的手连剑柄一起握在手里,夫妇的好处便是能手把手,身贴身的教习,他说:“没用过不要紧,从试一试开始。”
他们这样在青竹林里,身影重叠的共用一把长剑,在南海之上的应龙府里,长暮淮也恰好在教莲缺舞剑,小淩洲岛上有座临水的空阁,暮淮今日来时,见她一人在凭栏迎风。
他从她身后走来,家常衣裳,鸦色衣袍,没有配饰;人心周正,眉眼也与他弟弟的风流色不同,甚至与他父亲也不大相似。
他还没走近,莲缺已转了身过来,她眼睛幼时被刺伤了瞳仁,与常人相比没有了光,但却生得很美,右眼角下还有一粒浅淡的泪痣,远远看不清,要凑近了仔细看,会让人心生恻隐。
她也听不见,伤了眼睛的同时也伤了耳朵,所以别的感觉便特别灵敏,她嗅得到他身上的气息,隔着很远,背身站着,也知道是他来了。转身便笑了,向他伸出手来,他迎上前把她拉近怀里,低头吻在她眼角上。
他也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常常背着父亲一个人悄悄上岛来。他最有印象的一次,是看她在夜色里画一只茶壶,她坐在一株老槐树下,一手摸着把两罐的小茶壶,形似蜜柑,一手执笔作画。那夜正是天阴,院子里没有灯,只有二楼窗格里显出一点昏黄的光。她却画的很顺手,像是画过很多次,壶嘴、壶身、圈底,笔法流畅,不一会儿功夫,就画成了,栩栩如生。他才想起,她是眼盲的,不用有光,白天黑夜都一样;同时也才想起,她画得这样好,竟然是盲的……
那以后,他再来时,会带给她一点小玩意儿,多是精巧的木雕泥塑,做得惟妙惟肖的鸟雀走兽,供她画画用。她是囚在这岛上的,岛上除了看守,便只有一个老嬷嬷,人老意迟,并没有什么用。她吃穿用度都缺,连她自己也残缺不全,缺得久了,她也习惯了,能动手的就都自己动手。下楼的木梯,她也摔过许多回;衣裳不够,只好自己缝制,春衣改夏衣,秋衣改冬衣,缝错了无数次,拆了,再摸索着改回来;连画画的纸笔也不够,跟守岛的卫兵借的,用完了还要还给他们。
但从他来了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缺了。她连名字也有了,先时她是没有名字的,名字于她也没什么用,她既听不见,也不会有人叫她。他给她定了名字,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莲缺。她成了他一个人的莲缺。
他教她写字时,会在耳边说话,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畔,她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回头来,然而回头来,她只闻到他领口上特有的男人气息,也仍旧看不到,听不到。她停在那儿,微蹙着眉头,心中泛尽了酸楚的滋味,甚至连握笔的手也有一点抖。然而,忽然有什么贴在她唇上,柔然而温暖的,带着甘甜的湿润,辗转的侵进她口中。她那一刻又像是能看见,心里全是他的样子。
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她是后来才终于弄清楚的。他来得很频繁,她渐渐分辨出他是每晚入了夜来的。她这孤岛上忽然多了一个人,一个来看她的人。她才开始迫切的想要知道他说什么,也想让他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他于是极有耐心的陪她练习,教她眼前所有能摸到的东西,她手指纤细带着点微凉,触在他唇上时,他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悸动。
渐渐的,他们有了默契,他要说什么,会主动拉她的手来,放在自己的唇上,说给她听,她一笑,便是听明白了,他有一天,对她说:“你笑起来很美,像荷塘里新开的莲花,我叫你莲缺,好么?”
第七十七章 莲缺(下)?★
她便笑了,点点头。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反反复复,写了好几页纸。她忽然松了握笔的手,摸了摸案上的纸卷,只剩最后一张了。她欠身自己把这最后一张宣纸铺好,转身来指了指他,抬起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又有点迟疑,停住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拉过她的手来,猜测着问她:“你想,给我画张人像?”
她马上点了点头,激动得眼角泛出一点泪光来。她不仅是想画他,更是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好在他没来的时候,自己心里的想象能更具体些。
他拉了把椅子来端正的坐在她身边,她手指细细的拂过他脸庞,从坚毅的额角到英挺的鼻尖,他唇上未及剃尽的唇须和惯常微抿的唇角。她画得极慢,像要把他的脸一笔笔刻进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