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37)
我的暴君父亲,擅长粉饰太平、维持家庭秩序的妈妈,早逝的姐姐,乱七八糟的姐夫,还有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外甥女。你想听我说这些是吗?
十一月的风从西北方向来,把她的齐肩短发吹得乱飞。费嘉年看她起初还伸手拢着,实在烦了,干脆从口袋里掏出橡皮筋,将头发扎成一个小啾啾。
“你想听吗?”她径自在湖底边的长椅上坐下,从下往上,直视他的眼睛,“我姐姐的事情。”
纪东是。
乖巧伶俐的女儿,年年拿奖学金的优等生,父母饭局上引以为傲的谈资,亲戚朋友艳羡的对象,纪南从小到大仰望、信赖、依靠的姐姐。是在外应酬时,纪昌海总会拍着肚皮感慨的对象:“我这辈子没干什么大事,唯一的骄傲就是我们东东。”
有这样的姐姐,总难免被父母比较和嫌弃,总体来讲却依然算得好事。
纪昌海是典型的严父,每周末的保留项目就是抽查家庭作业。纪东总是能做到比满分更好,而纪南总是将将过线,在发现自己永远赶不上姐姐之后,父母和纪南本人同时让步:家里有一个天才就够了,另一个即便如何平庸,也不算损失。
这就是有一个天才姐姐的好处。
她聪明、漂亮、健康、风趣。
妹妹从路上捡来小狗,哭着说爸爸不让养,是她跑去和父亲谈话,保证每天由姐妹俩自己打理小狗的饮食起居。学习那么忙,每天回来还要做狗饭,怎么忙得过来?可纪东就是做得到。
小狗在家里只呆了一礼拜,纪东因为支气管炎进了医院,经诊断是动物毛发过敏。爸爸从医院回来,开车把小狗扔去了十几公里外的邮轮码头,而又哭又闹的纪南则被他拎起来拿梳子暴打了一顿。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这是纪昌海对顽劣的小女儿的评价。但对大女儿是不可能动手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她听话又优秀,高中毕业顺利考进外省名校,人人都夸,人人都爱。
这样的纪东,怎么可能会犯错呢。
时至如今,纪南依然无法忘记那个初夏的傍晚,纪东站在家门口的场景。
她从兴趣班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就跑到外面玩,被下班回来的爸爸顺手拎上来。妈妈煮了咸水毛豆当点心,叫她赶紧洗手准备吃饭,门铃突然响起,爸爸说我去开……接着是长时间的死寂,纪南本能地觉得不安,高声叫:“爸?”
爸爸没有说话,说话的是本该在学校准备大二期末考的纪东。
她提着一只小小的行李袋,肚子大得吓人,径自脱了鞋光脚走进来,见到纪南就对她笑:“怎么晒得这么黑?”
人生的前十九年在康庄大道上埋头狂奔,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条路在她十九岁那年戛然而止,她像一列来不及紧急制动的高速列车,呼啸着从道路尽头跌落崖底。
纪东是早就想好了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回家的时候月份已经太大,连引产手术也做不了,纪昌海和冯蕾根本没有办法,只得瞒住所有亲友,把她送到樟县老家。
两周后纪南考完期末考,背着书包去乡下找她。她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发呆,四肢水肿很厉害,她把脚从宽大的裙子底下伸出来给纪南看,用手戳戳,就留下一个小坑,纪南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却笑着说:“从来没见过吧?”
“这有什么好看的?”
“没见过才有意思。”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纪南却因为被视作小孩而排除在任何讨论之外。她蹲在门外数蚂蚁,听见门里纪昌海大发雷霆,冯蕾又是劝女儿别嘴硬了,又要劝丈夫好好说话别发脾气,劝到最后开始小声啜泣,纪昌海也终于偃旗息鼓,几乎低声下气地问:“东东,起码告诉爸爸,那个男生是谁,好不好?小孩怎么能没有爸爸?”
而纪东一言不发,仿佛置身事外。
暑假就快要过去,冯蕾坐在床边削苹果,假装不经意地说:“东东,什么时候回学校啊?”
她似乎听到荒谬的笑话,反问:“回学校?”
冯蕾手一抖,苹果皮掉在了地上,“大学总得读完吧?”
“已经退学了。”
她低头叠好婴儿围嘴,看不见妈妈惨白的脸色。
纪南问她:“那你怎么养活小毛头呢?”
纪东没有回答。台风即将登陆,窗外的树叶漫天飞舞,她手里捏着一包香烟,漫不经心地用指尖碾破,空气中有淡淡蓝莓果味。
“我啊,我在这儿,自己都活不下去。”
纪南听得毛骨悚然,“那,那要不换个地方吧。”
“上哪儿?”她微笑着侧过头。
“哪儿都好,走得远远的,带着小毛头一起,爸爸也骂不着你。”纪南想了想,蹲在她旁边说,“我放假了就去找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