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的声音(116)
你什么时候想回来,这里都是你的家,江胜春有气无力地说,家再穷,也比在外漂泊着强。
虽然淑梅已为人母,知道父母对孩子的心,但父母的话仍让她感激涕零,只要父母在,家就在,只要他们有一口,就会分给你半口。
弟弟后来对她说,自从知道了夏润的事,父母就像换了个人,变得少言寡语,两个人经常对坐着发呆,连架都懒得吵了。
也许在过些时候会好些吧,弟弟说。
应该会的,淑梅说。但她心里知道,无论她还是父母,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建议弟弟给父母找些事情做,分分心。国新答应试试看。
无论背负怎样的伤痛,只要生命还在继续,生活就不能放下步伐。淑梅知道自己不能陷在悲痛中堕落颓废,其实就算是她想颓废,她也没有颓废和堕落的经济基础。
栽种后两个星期,地里开始拱出小草,小小的,嫩嫩的,很萌的样子,淑梅开始看着它们只觉的像小宝宝一样可爱。地方这么大,她不在乎有几棵小草,反而觉得它们像一层绿纱一样遮盖裸露的土壤,地里好看了许多。但是浇了第二次水后,情形就不同了,那些可爱的草宝宝,悄没声息地,突然就长大了许多。淑梅去洛杉矶办事,两天没在,回来就看见地里的杂草转瞬件就撕去萌萌的伪装,都变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矮一些的芦荟苗,都被淹没了。
淑梅用手去拔,开始还觉得满解气的,可还不到半个小时,手就吃不消了。她又换了除草的镰刀,速度是快了不少,但是经常会不小心连芦荟苗也除掉了,干了两个多小时,就觉得腰酸腿痛,肩膀发麻,可是进度比栽芦荟苗的时候还慢。汗流浃背的她望着在她眼前长满杂草的芦荟田,再看看她花了半天时间清理出来的巴掌大的地块,心里后悔自己的小资情调误了大事。
淑梅不想用除草剂,因为用了除草剂就无法宣称有机,而作为新鲜使用的植物护肤品,有机可是一大卖点。因为芦荟本身的特性,再加上这里干燥的气候,基本无需使用任何农药防治病虫害,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有机称号,她不想因为一点杂草而丧失。但是第二天她和娜丽干了大半天,胳膊都快断了,才锄了不到五分之一,没锄草的地块,杂草明显比昨天更高更密了。淑梅不得不认怂服输,请来农业服务公司来除草。
五天后地里大部分的草都枯萎了,只剩下一行行整齐的芦荟。草落苗出,芦荟又长大了许多,有的叶片都有两三公分宽,摸起来凉丝丝的,叶肉紧实而富有弹性。她取下一片叶子,从中间折断,断面处是透明的,厚厚的叶肉,有胶粘的拉丝,叶皮折断的地方,一滴滴黄色的液体缓缓渗出。淑梅知道那是芦荟大黄素,一种药用成分,有润肠,杀菌的功效。
淑梅用手沾了些,用舌尖尝了尝,味道很苦,舌尖上还有烧灼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安,有些心虚的样子,就好像大考前那种心里空荡荡的,不知所以的感觉。她把折断的叶片扔到地上,双手叉着腰巡视地里一排排的芦荟,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惶然的感觉。
在地里劳作了一个月,淑梅的手不再白昝细腻,几十年各种营养霜、润肤蜜的呵护,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一点痕迹都不见了。她现在的手,干燥、粗糙,皮肤上有发亮的角质层,纹路很深,像是洋葱的外皮,鼓胀的血管像是皮下游走的蚯蚓。
手掌也不再是红润柔软,变得厚重且白里泛黄,深色的泥土嵌在皮肤的纹路里,画出一道道棕黑色的网格。指关节变得粗大,曾经定期到美甲店细心养护的涂着厚厚的指甲油的长长的指甲,已经剪到短的不能再短,边缘粗糙,指甲缝里有洗不净的黑色污物。
淑梅每天收工,都会用洗手液使劲地把手洗几遍。有时候还会用加了白醋的水把手泡一泡,然后抹上润肤霜。她现在只能在沃尔玛这种低价店里买最便宜的润肤霜,两年前,东山和夏润还在的时候,这种润肤霜她是连看都不屑看一眼的。可无论她怎么尽其所能地呵护,她的手还是日渐粗糙,每次看到自己的双手,都让她心里懊恼。
淑梅的脸就更不要说了,她已经有些日子不照镜子,没有勇气直视镜子里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淑梅原来皮肤很好,曾经是她脸上最为骄傲的部分,可曾经花瓣般细腻的肌肤现在变得粗糙干燥,色素也开始沉积。荒漠里干燥的风,和南加州强烈的紫外线,共同合谋,把她塑造成老农的模样。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和她在国内时,那群在苗圃工作的农民工大妈一模一样。她那时是大学生,苗圃的技术员,觉得和那些农民工的生活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是就像英语成语说的:Never say never(永不说永不),她现在不就是一个农民工大妈吗?那个每日用着高档化妆品,隔三岔五去美容院做护肤补水的淑梅,好像已经是模糊成不太真切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