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烟(12)
贺春生眼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算了,你们去吧。”
他摇动轮椅,缓慢地向后退离开餐桌,一直退到堂屋门口。
门槛很高,坐着轮椅翻越的结果必定是摔倒受伤。贺春生将轮椅转动一百八十度,面朝院子,胸口堵得难受,不知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柳烟动作飞快,旋即冲到了他身边。
“手抬起来。”她说,“搂紧我的脖子。”
贺春生犹豫不决。
柳烟索性半弯了腰,主动把他的胳膊拽过来,在自己颈后交叉。沿用床椅转移法的标准步骤,她扶他起立,两人齐心协力跨过了门槛。
“哇——婶婶是大力士!”
身后传来贺超睿的叫喊声。
柳烟并未停下。贺春生倚着门框站稳的同时,她把轮椅搬到台阶下方,向他伸出手。
“我承认,迈出第一步是最难的。”
焦虑加上信心不足,贺春生双腿使不上力气,整个人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我相信你。”柳烟往前挪了半步,手臂继续前伸。
“我……不行。”避开她灼热的目光,贺春生低声说,“我的腿好像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不知怎么知道你行不行?抓着我的手!”
命令般的口吻,不容反驳的语气,这一次,柳烟动真格了。
只要贺春生伸出手,两人的指尖就能触碰到。
也许有了助力,走下三级台阶并不困难。
“快!”柳烟高声催促。
“闺女,算了吧,春生腿脚不利索,白天你们再试成不?”
贺大伯想上前劝阻,贺建邦连忙拦住父亲:“爸,弟妹做得对。迈出第一步,春生才能迈出第二步第三步……”
“说得轻省!”担忧加上心疼,贺大伯的矛头忽然指向亲儿子贺建邦,“要是你在床上躺一个月,你还不如春生站得稳当!”
贺建邦压低嗓门:“爸,人家小两口的事,咱能不能不掺和?”
“你是说——”贺大伯连忙喝口酒,转而鼓励起了贺春生,“二小子,加把劲,大大方方往前走!”
贺大妈补充一句:“是啊,孩子,走到你媳妇跟前去!”
好吧,媳妇,我来了。
贺春生咬紧牙关,松开扶着门框的手,朝前一探,却扑了个空。
指尖的触碰并未达成。
在贺春生迈步的一刹那,柳烟向后退了半步。望着他那双充满疑惑的眼睛,她说:“这才是我的男人。”
脚跟很稳,没有摔倒,第一步超出预期。
贺春生信心倍增。
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耍诈?”
“没错。”柳烟坦承,“我利用你对我的信任,骗你走了第一个台阶。”
还有两级台阶,病前如履平地,病愈却觉得像悬崖上走钢丝一样危险。贺春生嘴唇紧抿,展开双臂保持身体平衡,尽管当着家人摔个狗啃泥会很惨,他仍然勇敢地迈出了第二步。
脚的落点,不偏不倚,恰好踩到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柳烟眼疾手快,在贺春生失去平衡的瞬间,她的怀抱给他最稳固的承托。
“不要扶我。”
“不扶你扶谁?”
“我要悔婚!”贺春生声音压得极低,却饱含浓浓的怒意。
“行。我今晚就搬回自己家。”柳烟收紧胳膊,箍住他的腰,协助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重新坐进轮椅,贺春生一言不发。
他移动轮椅,直直驶向西屋。
柳烟跟在后面,随轮椅前进的节奏走走停停。
忽然,贺春生停下了。他仰起头,脊背挺得笔直。
“我刚才说的话不算数。”
“嗯?”柳烟明知故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西屋门前搭了一米多宽的旧门板,轮椅可以顺利地进门。无需协助,贺春生自行将轮椅挪进屋子,旋转一百八十度挡在门口。
“进屋。我和你聊聊。”
他神情严肃,像是要教训闯祸学生的教导主任。
柳烟猜到他要提及的话题,所以她不上当。
“我答应带超睿去看晚熟小麦,暂时没空和你聊天。”
“宜早不宜迟,我有好多话,必须现在说!”
“做人要讲诚信。”柳烟不吃他这一套,微笑着徐徐后退,“你先看看书听会儿音乐,等我回来咱开个夜谈会。”
“你——”
抗议无效,贺春生只能眼睁睁目送柳烟远去。
她和小侄子走出院门的那一刻,贺春生心口有点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他移动轮椅,来到桌前。
生病前摊开的稿纸,被人整齐地码在桌角。他抽出其中一沓,活动略显笨拙的手指,在首页写下两句:
“她来了。她走了。”
几秒之后,钢笔笔尖划去“走了”两个字。贺春生把它改成:“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