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论语里都写了,吾日三省吾身,孔子每天要质疑自己三次,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孔子也自卑是不是?也厌恶他自己是不是?!”
......
非常漫长的一段批判和叱责。
语速也超级无敌的快。
用词也无比的冒犯和犀利。
裴措从头到尾全部听完,其实都已经记不太清她究竟具体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一直在反驳:我很正常,我没有病,你他妈根本就是在瞎胡说八道。
他沉默了许久。
竟然没有生气。
裴措不是什么热衷于帮人开导心结的好人。
也不是什么大度好量的宽容之人,可以无条件容忍别人头脑发热时的讽刺冒犯。
如果换做是以前,换做是别的什么人,在他难得好心提建议的前提下,还这样跟他说话,裴措要么调头就走,要么直接开口用一句话直接击溃对方的防备。
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伤心欲绝到马上就要自戕。
但是今天,他表现出了极其意外的大度。
甚至某些时刻,他还想叹息一声摸摸鹿绿同学的脑袋。
但是看着小姑娘倔强又固执又愤怒的圆眼睛,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既然你自己都觉得没有,那就没有吧。”
男人淡淡弯唇,“我也说了,都只是猜测而已,冒犯了你,很抱歉。”
“你能把自己的情绪和行为分析的这么透彻,说明心里肯定也有数,没有必要听我这种毫无根据的判断和干涉。”
“那么就祝你早日高考成功。”
裴措摁下了车门锁,嗓音从头至尾一直很平静:“走吧,先带你去报道。”
......
“鹿绿?”
“......我再吹会儿空调。”
鹿绿靠着车门,把脸压在黑乎乎的车窗上,不让他瞅见,“外面太热了。”
“......”
隔了约莫有三分钟。
裴措听到了啜泣声。
非常真实的那种。
他转过头,看见了小姑娘微微耸动的背和一抽一抽的肩。
“外面太热了。”
她说,带着无法抑制的沙哑哭腔,“这他妈什么破夏天啊,烦死人了。”
......
裴措没有见过鹿绿哭。
演戏的那种不算。
但哪怕是演戏的时候,鹿绿也能哭的非常感情充沛,让人头疼。
鹿赤那家伙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次这样的诓骗,都快麻木了,然而下一次,还是会被她给成功诓到。
这样的姑娘,一旦真哭起来,堪比生化武器。
还是专门攻心的那种。
好长一段时间,裴措都没有开口说话。
二十几年来,他很少安慰人,就算安慰,也只是男人间拍拍肩膀碰个杯之类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面对这样一个幼小又娇弱的姑娘,好像不太适用。
“唉。”
正在裴措难得迟疑之际,鹿绿开口了。
她的脸还埋在车窗和车门的交错阴影处,看不清具体神情,但从沙哑的嗓音里,可以感觉出十足十的脆弱和迷茫,“裴措,你说,我真的是个神经病吗?”
“......肯定不是。”
裴措沉默片刻,斟酌道,“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持续时间长了,压抑的过了,就会产生一些心理上的病症,完全可以治愈的。不至于是神经病。”
他的解释,平板而直白,单看措辞,听上去反而更像是善意的谎言。
仿佛是医生对癌症患者说“不要担心,一定会好”的同情式安慰。
但因为他是裴措。
所以鹿绿相信了。
她轻轻地叹口气:“我肯定不是什么抑郁症对吧?”
“我上网查过,抑郁症患者都会有自残和自杀倾向的,但我觉得我没有啊。我比任何人都想好好地活下去,不吃过期食物,不走危险的夜路,过马路的时候从来不闯红路灯,安全意识特别强。”
“你这样很好。”
裴措淡淡一笑,“说明就算是抑郁,也是很轻微的那种,完全不值得忧虑。”
“是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鹿绿逐渐平缓了语气,“我觉得,其实只要我高考结束,不住在家里,搬出去天高皇帝远的,不跟爹妈和鹿赤说话,久而久之心情就好了,就不会......这样了。”
“嗯,换一个环境确实影响很大,有的时候......”
说到这里,裴措忽然觉得不对。
不跟爹妈和......鹿赤说话?
“你没想到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鹿绿已经把眼泪都擦干净了,睫毛一起一落,非常平静。
眼眸因为被水洗过,而显得越发清澈和感觉,就像她的嗓音,“在这个世上,我最讨厌的人,不是爸爸,不是妈妈,不是任何欺负嘲笑过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