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番外(2)
第二天,我的病房就换上了不锈钢大铁门,配了把非老虎钳撬不动的锃亮铜锁。
啧啧,装门时盛况非常,引得众人围观。从二楼楼梯口开始,走廊两侧就站满了人。楼上下来看热闹的小护士还给铁门拍照留念,就差怂恿每个病房给我送挂红幅的大花篮了。
大家纷纷表示,首长闺女就是不一样,在疗养院也能横着走——虽然首长他老人家已经牺牲,骨灰埋进公墓没几天功夫。
当时我的新门锁配了两把钥匙,一把在我手里,一把在院长的保险柜里。后来我的主治谢旭舟医师曾主动提出帮我再配一把,被我婉言谢绝。
如今知道钥匙所在的只有我、宗崎和护工小王。令人不解的是,送奶工每天面对近在咫尺的钥匙,竟然也从没发现它。
因此我常想啊,难怪会有“灯下黑”的说法:总是越明显的现象越容易被忽略,越明亮的灯旁越能潜藏黑暗。
……
此刻我要去往后山,到那棵榕树下坐一会儿,理一理手头故事的思路。在满山竹林里,唯一的榕树很是醒目。它树龄颇长,树干须得两人合抱。榕树下有块天然条状的卧石。我喜欢坐在上面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宗崎说好今天来看我。我知道他在病房见不到我自然会来后山,不必记挂。
昨晚温雅催稿的邮件就发来了,按惯例今天催稿的录像带也会寄到。
我这位责编每月总有办法“亲切”问候我。如果不是因为疗养院地处深山老林,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她每月寄到的不是录像而是本人。
只要想象温雅的催稿从平面录像升级为三维立体真人的情景,我就感到一阵恶寒。温雅肯定会用那化着浓重烟熏妆的眼睛瞪我,届时扑闪的假睫毛会扇起一阵香风,扫掉一片粉底。
温雅其人一点儿也不“温雅”。可上帝偏偏要恶趣味地让她一个老妖婆叫文艺女青年式的名字。
我不喜欢温雅,所以面对她时总是释放天性,极尽刻薄之能事。值得庆幸的是,她也不喜欢我。这样一来,我厌恶她就大可不必产生负罪感了。
温雅曾明确表示,她讨厌我病恹恹的样子,尤其讨厌我因为常年缺乏运动而显得异常苍白的皮肤。她说我使人恐惧,仿佛是从哪个幽冥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眼里泛着冷光(温雅原话)。
温雅对我的厌恶,会在每月审完文稿后达到顶峰。她最看不得我笔下受害人的死法,我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天下杀人手法那么多,你偏要挑最折磨人的”。而每当案件真相大白,凶手的动机显露时,温雅总要冷笑着问我,这是不是我对世界的看法。
温雅总觉得自己是代表社会向善向美的积极面在厌恶我,所以她的厌恶很高尚。
但据我观察,那只是由于她衰弱的神经受不了一丁点儿刺激——她害怕我的故事,就像孩子惧黑,虫豸惧火,我甚至怀疑她审完我的文稿会吓得睡不着觉。
然而有不少人喜欢我的罪案文,喜欢那种有如跗骨之蛆的细密的恐怖感。所以我的故事受众很多,书籍销量一直很好。温雅所在的出版社费了好大力气才和我签约。
作为我的编辑,只要我一天还在写作,温雅就一天摆脱不了我。她为此感到痛苦,而我偶尔能从她的痛苦中找些乐子。
就说本次为期两个月的拖稿吧,便是无聊生活里一点刻意的调剂。
大约在三个月前,我向温雅透露了启动新文的意愿。要知道,当时我上一篇故事刚刚完结,专栏正是青黄不接无米下锅的时候。我愿意主动写文,温雅一百个乐意。
跟她说话时,我耍了个心眼,让她误以为我即刻动笔。等温雅跟公司报备,安排好了宣传,预留好了刊物版面来向我要稿时,我果断摊手,没有。
温雅当时眼中喷火,七窍生烟,鼻翼掉粉的模样,我至今想起仍觉得逗乐。
两个月来,温雅被领导施压、被读者施压,两头逢迎,却又两头不讨好。昨天发来的邮件已经彻底没了气势,近乎哭诉。说是读者又给她寄了刀片、羊角锤、铁钉云云。我再不交稿,她家就可以开五金店了。
我对游戏结果很满意,觉得该适时收手,所以打算今天动笔写作,下月初交稿。
……
后山榕树到疗养院的直线距离约为五百米。看着不远,可是真的沿山上曲折的小路走,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等我到达榕树边,太阳已经升起,山间晨雾渐渐散去。东方还残留了一线浅浅的云霞,淡雅如二十丽姝未着胭脂的唇。
我抱膝在卧石上坐下,背靠大榕树坚实的树干。阳光的温暖还没来得及到达幽林深处,卧石和树干都是冰凉的,又分去了我的一部分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