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有灯(150)
午后的课堂,人昏昏欲睡。
老师一手背后一手捏着课本摇头晃脑地念,“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念完还顺手给了罚站都能睡着的他一下,“秦遥,背诵课文的最后一段。”
“……老师我直接抄三遍行么?”
“五遍,今天晚自习之前jiāo上来。”
“……”
敲打完之后,老师转头慢慢又走回讲台,“这最后一句话,作者没有明示自己很悲伤,只轻描淡写几句,就让人感受到了对亡妻的想念。”
蝉鸣还未彻底消褪,秦遥站在教室前面打了个哈欠,觉得又困又无聊,耳朵里老师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
“秦遥,你说这句话怎么翻译?”
反正都得罚抄五遍,他gān脆破罐子破摔,漫不经心地说,“我想你。”
同学们哄堂大笑,语文老师一愣,也跟着笑了,“你小子,这是领悟到jīng髓了啊。”
他挑着眉,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校服裤子的口袋里还有半包烟。
教室里再次安静下来,老师放下手中的课本,“其实啊,按照中国的传统,娶妻早是大大的福气。”
同学们再次笑起来,这是一群尚在青chūn的少男少女,他们其中或许有人恋爱,但大部分对于娶妻嫁人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只知道那是很久以后自己会走过的一个阶段。
秦遥在同学们的叽叽喳喳中嗤笑一声,那时他觉得自己也就是偶然在这世上活着,至于和另一个人构筑一种缠绕不清的共生关系,他厌恶极了。
秦遥看着雪地里她的笑脸,仍旧觉得人生偶然,我偶然前行,偶然遇见你,偶然想活。
在愣神之间,手心里被塞了一包硬邦邦的东西,他看了看,是个牛皮纸袋,“这什么?”
“灶糖,今天送灶神上天”,她还是笑眯眯地样子,这些天她笑得很多,“你也可以当喜糖吃。”
他沉沉笑出声,“我这算不算英年早婚?”
“你没过三十就讨到了老婆,是福气知道吗?”梅超揪着他的衣角。
话一出,梅超忍不住双颊发热,连带着耳朵尖儿都跟着发红。
老婆,妻子。
秦遥这一刻觉得自己的老师没说错,娶妻,真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活了近三十年,他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很病态,残缺,边耍赖边往前走,没什么崇高的理想,偶尔坑人,也被人坑,就这么着看不清任何东西地走着。
就像是一只迷路的鸟,随时准备死去。
家庭给他的,是一种相伴终生的漫长的不适。别人在寻求幸福的时候,他却在寻在治疗的方法。
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然后又一个夏天,她站在黑暗里,看着醉生梦死的他,什么也不说。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秦遥觉得自己对自由和温暖有了向往。
他也头一次觉得,没准儿活下去也没那么痛苦。
我怎么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做我的明灯。
北方的年味儿总是比南方更浓,chūn联、福字都开始贴上,民政局大厅已经挂上了红灯笼,白天也并没有点灯,就那么挂着都挺好看。
人们一整年的辛酸、快乐、悲伤,都在这个节日里被清零,见一见想见的人,认真的吃几顿饭,打几把麻将,磕一地瓜子皮,就能够重新蓄满能量,继续前进。
等在一旁的黑色押送车很耐心,他们已经在原地站了很久,也没人上去催,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风比较温柔,适合等待,适合相遇,适合告别。
梅超双手穿过他的双臂,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她撑不住了,她想,还得哭一下。
“对不起。”秦遥的声音隐忍,双臂更加用力地回抱她。
“你应该说我爱你。“她瓮声瓮气地。
秦遥看着远处的积雪,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不到想要的回答,梅超也并不在意,她松开他,从包里掏出一只男士唇膏,“小老板,新婚快乐。”
他接过,点点头,“同乐。”
一旁的押送人员上前,“走吧。”
秦遥点点头,又冲她说,“走了,你乖乖地,在天黑之前回家。”
她没反应,面上像是结了冰,“秦遥,我就不去看你了。”
他还是点点头。
手铐被重新戴上,押送人员带着他往车上走。
她小跑着,无声地跟在后面。
“别跟,回去。”他没回头。
梅超停住了脚步。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忽然大喊,“秦遥,你好好回来,到时候,你所有的过往都会被原谅。”
秦遥再也忍不住,双手紧握成拳,热泪砸在身上。
后来的十一年里,也有过撑不下去的时候,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总能听到一个女孩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大喊,你回家来,我会原谅你所有的过往。